《傩师》第十三回 援孤救义昭侠胆 弑星背道露凶图

第十三回 援孤救义昭侠胆 弑星背道露凶图

山脉辽阔，尽在日中。日骄则厌，草木晞而人汗沁。却说方磊循琉璃所述，徐徐向许家据点迂回靠近。在地中游行虽免受奔波曝晒之苦，傩力消耗却是惊人。早间填肚的一二尾鱼早也不济事，方磊肚子又咕咕响了。无名让返回地面。确定左近无危险，三人在树底下冒了出来。无名换手攥剑，道：“以防万一，就由我去找几颗果子将就一下吧。”方磊道：“有劳无兄了。万事小心。”无名去了。方磊大剌剌瘫靠在树底下，不觉蘧然一呼。琉璃转眄来，双手紧贴腹部。方磊见了，扶树站起，讪讪道：“不好意思，我失态了。”琉璃忙道：“怎么会。公子快请坐下休息。”说着自将长裙一捋，席地抱膝。方磊在旁直坐着。

“方公子，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当然……你尽管说。”

“你那时候还不是傩师吧？”

“你说的是什么时候？”

“就是……那天……”她把空气嗫嚅得滚烫。方磊蓦地回头，鼻腔似又涌出一股辛辣抑或酸涩。很快也被草的腥、花的香盖过了。他趁着风，斜睨过来，看见琉璃长长的睫毛，像迎风飞舞的蝴蝶。她说：“琉璃琉璃，颠沛流离。倡家出身的我，其实早也该明白这些事的。及至情窦初开，尚以为人能凭着情活下去……”方磊呆呆望着，忖着，及至眼神模糊，如窳败的窗户，渐渐织出蛛网的纹路。方磊终究没有说那几个姑娘的真正死因。琉璃或也说罢了，盈盈剪水瞳望过来。方磊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朵半明半暗的云。森罗里忽轰隆一声雷响，裹挟血炁之息倾泻而来，瞬间湮灭他们所有思绪。

受远处响动影响的还有东垣的人。这战圈之中，祁璇思、雷诺皆凝住了动作。二人原率队前往西垣据点。那日得书后，东垣各家商定：由雷诺、祁璇思带祁坤坤等前去西垣据点，救治常远谋。讵料途中竟遇袭，因敌人实力非比寻常，两位长老当机立断，使祁坤坤及风云两家的子弟先行撤离。然而祁坤坤等离去不久，却又传来这般剧烈响动。祁璇思因此动作慢了半拍，忽焉那湾黑炁水银泻地般冲来。间不容发的当口，一道傩力掌更快的隔阻，对撞，炁流若砯石，霹雳轰然裂战圈。树摧石崩，黄烟如瀑。

“大慈大悲掌？想不到，还能再会无相乘的武者之力。可惜你还差点火候。”声从四面八方来。黄霭再涌向战圈两人。雷诺渊渟岳峙，掸手一拂，顿时烟消云散，“祁师太，现在不是分心时候。”祁璇思咬牙蹙额，执剑昂首厉喝道：“第五一为，你究竟想干什么？”第五一为并不现身。祁璇思忽向西南方向掼出一道剑气，只激起一声冷笑。雷诺收视返听，银髯飘飘。

“堂堂前星官执法者，竟和鼠辈一样，就只会在暗处伤人么？”“星官执法者，许久没听过这称号了。”其似呜呃一声。祁璇思又道：“西垣几家就在附近，若斗起来，我等合力，未必不能留下你。”话了，整个领域忽然一滞。只见一缕黑炁潺潺自地底涌出，稠密如浆，渐渐堆叠出第五一为的身形，“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祁师太倒是与众不同呵。头发既短，见识更是浅。你凭什么笃定我一个人来的？”祁璇思冷面斥道：“你身背弑星令，尚有什么势力胆敢与你为伍么！”第五一为道：“垣主他老人家管得了太微还是紫薇？”

雷诺道：“莫不成，堂堂执法者，竟真投靠了道家？”第五一为道：“雷长老不愧老谋深算。垣主大人催得紧，我也是无奈之举。”雷诺睨了祁璇思一眼，再对第五一为道：“这么说，你是承认常家次子是你伤的了？剑儿现在在哪？”第五一为无应。战圈内傩力逾恒，一触即发。祁璇思瞿然注视，雷诺古井不波，沉声道：“为了天市垣，将消息带回去。”言讫，雷诺倏地用傩力掌将祁璇思推开。祁璇思以长剑搠地，急唤：“雷长老，不可……”“凭你也想舍生取义！”第五一为不疾不徐，其炁如鬼魅，骤地向数丈外的祁璇思扑去。雷诺推掌以隔阻，同时嗄喝：“走！”

却说祁坤坤这边战场，众人也陷入了绝境：方才的雷符虽未对己方造成杀伤，目下也已进退两难。为了对付他们三个，道家竟出动了七个火居道士。火居道与化相境相埒。祁风云三人皆化相二重。但听树上的吊梢眼睨笑道：“你们几个，跪下给爷磕几个，说不定爷们一高兴就把你们当屁给放了。”此言引得盘踞的道友一番哄笑。风行、云针都怒视，唯祁坤坤茫然问道：“可是真的吗？”那吊梢眼见是个粉扑扑的公子哥，咬着后槽牙冷笑道：“这个自然。你且叫几声来听。”

“叫什么？”

“叫爷爷。”

吊梢眼话甫落，祁坤坤用力“哎”了一声。吊梢眼抻着脖子，未及发作，听头领道：“莫要再废话，先废了他们。”言讫，七人皆凝炁画符箓。地上三人背靠背，各踏定了禹步，严阵以待。道符将驱，便此时，一道蓝炁先劈落，眨眼只见长剑飞嵌在地，剑鸣隐隐。地面三人改色，喜道：“是雷剑大哥来救我们了么？”闻言，树上道众都未妄动。但见长剑通身绽出蓝光，幽幽竟浮现一人影。吊梢眼李青望得其身背，当即运符掼下来！

“小心……”祁坤坤欲上前，教风行拦住。只见方磊不闪不避不回头，单手抵符，一攥，符箓敛缩成团，紧接一个回旋鞭腿，把“蹴鞠”抽了回去。李青堪堪闪过，险失足，兀自狼顾。方磊拔剑直指祁风云三人。风、云皆上前。方磊敲了敲脸上面具，道：“不是雷剑，胜似雷剑。吾乃雄侠。你们既是雷剑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三人皆喜出望外，祁坤坤作揖道：“这位雄侠，多谢相助，我等日后……”方磊却道：“别。我更喜欢单挑，”说着踅身，以剑指天，“我一个单挑你们七个！”韩森北冷笑一声，道：“雄煞，你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吧。”方磊昂首笑道：“哟，韩道长。在下倒有些好奇，上回你怎么从那两索命鬼手下逃走的？”韩森北此前追逐方磊，误打误撞遇见尉迟、百里，险命丧二人之手。其时恰好七道众之四，栾文波、东方律、阎真、充终便在附近。韩森北暴露后，与李青、沈雄回归了七道众。

方磊感七人杀气愈发凛冽，乃低声道：“我一出手，你们就只管撤离。听见没有？”风行道：“这怎可！”云针道：“难道您是要我们去通知雷剑大哥？此事交给坤弟好了。我与风行同助雄侠兄。”“我也不知雷兄去哪了。如你们能找到他是最好不过了。”三人听之，更无退意。方磊啧道：“我再说一次，我的傩术威力巨大，不分敌我。你们若不想害我分心，就只管去了。等到了西垣，我们会再见面的。”三人相觑，祁坤坤上前一步道：“莫非您是西垣的前辈？”

“却也不是。总之，有什么想问的，下次见面再说吧。”言讫，方磊悍然驱傩。祁风云仨略一迟疑，感炁流之肃杀，才做惊鸟般，同心闯出包围。李青早欲报复，正凝符箓，却是方磊瞬身在面。李青惊出猪叫，刹那间意识便陷入黑暗之海，直直从树上掉下来。

其余道众任由东垣三子去了。六道以“听风诀”议毕，分列阵位，三人据攻位；三人据守位。空气如凝。符光悠悠：巽箓白，离火炽，阳震青……金炁隐隐。——方磊将剑攥得紧，“阿呀”大喝，地狱黑魇如溃，六道瞬间失色，沈雄修为不济，亦倒将坠地。术毕，方磊跃将下树，见自己影子也似在摇曳；急回首，只见当空一缕青烟扑面而来。正是栾文波的出阳神。他以掌符劈头盖脸，轰出一阵青烟。忽焉变色，彩炁磐萦若螣蛇，栾文波喷腾而起，遥见使傩的黑衫瘢面人卷走了方磊。乃道：“你是何人？”无名冷笑道：“他不是说了么，他是雄侠，我当然是雌侠了。”话落，无名运傩舞练，直攻向栾文波。

“无兄！”却听方磊唤。无名即使彩练戳破栾文波的掌符，借暴风摇落到方磊身边，蹙额道：“怎了？”方磊低语：“无兄，你以银针群发，逼迫他回防，我解开地狱道后，咱就都头也不回的跑。你一定要跟紧我。”无名哼声说：“你刚不是要单挑他们七个么，见得一个‘出家道’的，就怂了？要是害怕，你给我当辅助，我主攻。”

“不可！”方磊调整面具，徐声道：“在东南方向，我感应到一个极强大的气息，正急速向这里来。再不走，我俩都得死。”无名乃知事态非小可，忙问：“可是上回那……”栾文波弛然盘空，或低或远。方磊忽笑，高声道：“是为云泥之别也。”无名埋首侧身，右手缓缓在怀中摩挲，却是左手倏忽四针齐发。栾文波以阳神体，举重若轻，瞬身飞去，一一将射向四人的银针攥在手中；回首只见青叶凌落。

二人于密林奔飞，不到半刻，方磊沉声道：“无兄，他们怎么这都般快？难不成他们个个都会那种出魂的法术？”无名道：“那是出阳神。其他人要会早用了。出阳神也不能离本体太远。”“这速度太快了也。”“我想他们是使了神行符。给你的傩丹可吃下了？”见方磊点头，无名又道：“你且酝酿听山咒。我有一计。”方磊双掌合什，喃喃念起了咒语。无名一笑，率先跃下树，方磊即跟上。无名念个御风诀，忽然香粉磷磷，又一阵炁风送粉而远，须臾便闻嗡嗡若雷。五道人追至，甫欲出手，只见乌央一群杜鹃大小的虎头蜂漫上来。阎真打了个响指，只一个火符便将蜂群轰散了。几乎同时，方磊无名亦消失，再无了踪迹。五人相觑，皆恨恨而没。

听山咒内，方磊摘下面具，重重吐了一口气。无名道：“摆脱了那人了？”方磊点点头。短暂沉默后，方磊忽问：“无兄琉璃呢？”无名咂咂嘴，说：“她没事。这回我把她藏好了。那姓许的就是把祖宗叫出来，也找不见她。”见方磊无话，又说：“你真想把她送人？”

“无兄，你想说什么？”

“许家据点就在附近，你还有不到半天的时间。说实话，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你该不会有嗜痂之癖吧。”“我还怀疑无兄你有龙阳之好呢。”两人互瞪了一回。方磊凝眉道：“琉璃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我对她……哪怕有爱慕的情愫。也许更多是因为它绾连着孩童时的美好回忆。”无名啧了一声，道：“也不知你是真想清楚了还是糊涂？难道你不更应该好好的守护她么？还把她推给你的仇人？你可知那个姓许的，是个无、无德的无能之辈。琉璃跟他在一起，怎么会有幸福呢？”

“喜爱并不是一种占有。这是我前些时候才明白的。琉璃带给我很重要的回忆，我想她幸福。许松珀不是我的仇人。之前的事我已不记恨了。至于剪经散，是诡狼下的，为的只是让我成为转生容器。”无名凝视着方磊，听山咒蓝光下，他的脸除了稚气，似乎尚有种别样气质。或如同这想法一般新颖。

听他又道：“我知道，如果我勇敢一点。或许，或许她肯为我留下。但我不能停下，我不能停下……”方磊别过了头。地中幽寂，呼吸可闻。却听无名叹声。方磊回头，无名郑重道谢。方磊干眨着眼，道：“谢我干什么？刚才若无无兄相助，我可能就交代在那了。”无名欲言又止。方磊又道：“无兄你见多识广，快和我说说道家。”无名于是如数家珍的，将道家的祭酒道、火居道、出家道、山居道、幽逸道、神仙道、天真道，七个道境与方磊说了个清楚明白。七道境对应七傩境，方才的栾文波乃出家道，与演神境傩师同个水准。

说话间已和琉璃汇合。三人觅得幽静处，席地围坐。方磊接连啖下好几颗甘果，才腾出嘴来，“对了，无兄刚才你为什么不现身和他们相见。”无名细细咀嚼后，说：“其实，我被逐出了祁家。”“我能问缘由么？”“不能！”琉璃睨了两人一眼，便颔首抿着果子。三人决定等稍作休整后，再前往西垣据点。

却说祁坤坤等赶到西垣据点。前来迎接的许参天及常铮钰见只有这仨后生，问其故，当听到“第五一为”名字时，二人变色。许参天端量迟疑片刻，即回，召另外两家谈话。最终确定由许参天、常铮钰、秦时山、秦开泰四人联手，前往抓捕第五一为。如此决断，皆因此次进山，各家几都出动了最高战力。帝座机缘匪浅，关乎家族百年气运。一切也未可据，第五一为已然暴露。若果完成弑星令，使族中菁英拜入垣主门下，成了星官候选人，则直接奠定了第一世家的底蕴。

在祁风云三人带领下，众人很快来得遭遇七道众的地方。但见得浑浑噩噩的李青、沈雄仍陷傩术，都口挂涎水、梦呓不止。常铮钰不由分说，倏以傩力掌毙了二人。秦时山愠声道：“常长老，这不合规矩吧。”常铮钰道：“如此妖魔邪道，人人得而诛之。”秦开泰冷哼一声，道：“说的好听。我看灭口才真。”常铮钰冷笑道：“老夫近来手阳明大肠经有些虚旺，正想找人泄泄火，秦老弟还想试试不成？”秦开泰怒目圆睁，即上前来一步。秦时山以目示秦开泰。许参天徐徐道：“两位，还是救人要紧。后生们说不是有七人么。总有漏网之鱼。”说着睨了常铮钰一眼。

“再耽搁下去，第五一为可要跑了。”秦时山言罢，携祁坤坤原地拔起，眨眼没入深林。许参天、秦开泰、常铮钰衔尾而去，风行云针更是爆发全力，尾随其后。

不过一时半刻，众人接二连三落下来。祁坤坤见得祁璇思与雷诺平安无事，蘧然跑将来搀扶，“老姑，还有雷长老，你们都没事吧？太好了！”风、云亦姗姗跑来向两位长老作揖。雷诺颔颔首，祁璇思腾出手摸了摸祁坤坤的头；便来和西垣的人相见。

寒暄毕。雷诺将之前经历都一一叙述。当听得第五一为斗到一半忽去了时，常铮钰蹙额道：“他就这么走了？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他此次的目的又是什么？”许参天捻须道：“雷长老，你可线索？”祁璇思口快，将第五一为借刀杀人之事说了。西垣人相觑一眼，许参天道：“师太可是说，第五一为拜在了道家门下？而伤常家次子，为的是挑起两垣争端？”众人都若有所思之状。雷诺道：“他原本目标就是我们剑儿。剑儿至今生死未卜。”常铮钰哼声道：“想不到一诺千金的君子雷，也拉下这张老脸来扯这么个谎。竟把那早销声匿迹的第五一为都搬出来，待我等赶来，又说他莫名其妙走了，只为把伤我家远儿的事推个一干二净。当真叫人刮目相看。”雷诺古井不波，说：“常长老，信不信由你。便是星官乃至垣主大人面前，我都是这些话。”

“他们带来的可都是道家的人。若不是……”祁坤坤话到一半，便被风行拽袖，只好不言语了。常铮钰望深林睃了几眼，自踅身回了。许参天作了一揖道：“两位英勇退敌，及时遏制了灾难之火的蔓延。于天市垣也算因祸得福。若东西从此勠力同心，第五一为等宵小则再无可乘之机。许某敬请二位到西垣据点养伤。再作计议。请。”一路无话。众人到得西垣据点，许参天招待雷诺祁璇思与各家话事。祁坤坤三人由常浩德带来常家大帐为常远谋疗伤。西垣经此警巡加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