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师》第六回 傩力尽时酬恩重 隧幽始见伏疑云

第六回 傩力尽时酬恩重 隧幽始见伏疑云

这是英倩莲第三次见识尸心咒。除方磊、如意，那几个丛葬的姑娘早也六道轮回。方磊自谈起了与诡狼交战时所见之阴魂。英倩莲睨了睨他衣上爪痕，哀色一闪而逝。少时，道：“你还记得第一次进入无相法界时的感受么？他是受你发出的光指引，我们才相见。这都是命定之数。”

“我的……命定之数？”

“而我见到的是一座宏伟如山的佛像……”

彼时初窥无相法界，见此佛像，英倩莲心知此乃是昙观师父提到的玄谛宗师；受佛光感召，来得座莲下，又见许多坐禅的僧人。忽有一白衣僧人站起，回首谛视。英倩莲永远忘不了那双眸，似悲怆，似空洞，又似寻常，唯能确信的，绚丽圣光或是永远照不进其中。光明愈耀眼，黑暗便更加极致。从那双眼神滥觞，直至填满意识之海，裹挟她去到另一个内景——一个白骨累累的坟场。英倩莲被吓得退出了无相法界，乃将一切告诉师父。昙观沉吟道：“既在无相法界见得了怙主，这便是你命定之数。怙主即布施神，那不惜生命之地，称为尸陀林。”

“尸心咒……尸陀林……”方磊喃喃嚼着。英倩莲用拇指去捋方磊的眉。方磊一愕，忽转身，来牵过如意的手，抵着自己额头。青锁朱络也欲凑过来，被无名抬手制止。不多少时候，房间浮起了星星点点的绿光。才发现是从方磊眉心飘出，很快联结成荧绿色的炁流，沿如意手臂潺潺灌溉，与此同时手臂内侧的尸心纹开始渐次消褪。及至完全消失。见如意在绿荧中悠悠醒来，众人都深深舒了一口气。望他冷面似凝，如意不觉一握。方磊睁开双目，笑道：“这回，只怕你要倒贴我钱了。”言讫遽即倒下。

方磊醒来已是翌日。他眼睁睁看青锁朱络凑过来，帮着自己换衣、穿鞋、抹脸、刷牙，再架上桌几，又是喂粥又是喂菜。终于腾出嘴来问：“你俩不用去照顾如意？”二人点点头，又摇摇头。见方磊把嘴紧闭了，朱络才比划说如意已经能下地，虽还有些虚弱，但一定要她们来。方磊点点头。青锁又用勺子来撬他的嘴。不多时，方磊将所有东西吃完，透了个嗝，正欲起身，二人忙按住。方磊唬道：“子曰：男女授受不亲。你们若是这样，可莫要怪本公子耍流氓了呵！”青琐朱络虽都红起脸，却更一人抱一边，把方磊架往床去。方磊哭笑不得，故意坠着身。摇晃到床沿，忽联结倒扑，三人兴起一阵纠缠嬉闹。

“好兴致呵！”青锁朱络闻声，忙来向无名施万福礼。方磊见她两个忸怩，故意板着脸说：“若非看无兄之面，本公子定要好好收拾你俩。先照顾如意去吧。”二人掩门去了。无名白白眼，见桌上餐具未收，踱去窗边，郑重道：“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天市垣？”

方磊打了个寒颤，道：“不，我不能离开这里！”无名问：“你不打算救如意？”方磊心一沉，说：“难道那咒还没解除？”“她性命无虞。静养些时日便能痊可，”无名说：“你应该知道，现在你还没有对抗那种咒诀的能力。”方磊嗫嗫嚅嚅，自把手攥，只觉双臂疲软。他忽站起。无名冷眼看着。

“无兄，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方磊挤出笑道：“我打算和无兄喝上几盏，好生饯行。”无名冷冷一笑，踅出门去，正巧与英倩莲照面。

小厮将桌几拾净了。三人宾主坐定。英倩莲已向方磊解释了让他和无名去天市垣，是为进一批傩丹，以备不时之需。方磊听罢，沉吟不语。英倩莲说：“你在担心我么？”方磊讷讷。她又笑说：“我还担心你去了不肯回来呢。”方磊抬头正色说：“英姐，我有种特别不好的预感。仿佛再一次尝到那种血腥。这种悱恻不是空穴来风。在我觉醒这种力量后，一切都变了，或许一直在变，只是之前的我懵懂无知。我被你保护得很好。现在，轮到我保护你了英姐！”英倩莲正色道：“你就没有想过要复仇？以你目前的力量，仇人若真找上门来，你能保护我们？从最近发生的事来看，可以想见他们已有所行动。”

“所以……”

“所以如果你去了天市垣，或者说离开镜花缘，对我们而言更安全也说不定。还是说你甘于当一个懦夫，因为害怕敌人的强大，而选择束手就擒？”她们去了。房里蓦地冷清了，及至骄阳洒落在窗台、桌面，和他稚气渐褪的脸上。方磊洗罢这场日光浴，换上那包裹里的另一件衣服，慢步向如意房间踱来。甫到门口，无名开了门。如意和英倩莲面对面，半坐着。及方磊进房相见，如意双颊更飞红，却也付之阙如。方磊凝望着，询问她当时的情况。如意看了看英倩莲，又瞥了瞥无名。抿嘴半晌才说：“那晚……你走了。我闷得慌。我是说热得慌。……”“然后呢？”方磊甫说完，英倩莲睨了他一眼。如意徐徐道：“我把你给我的胭脂送给她俩了。”却把眼去睃方磊。方磊笑道：“然后呢？”

“你、不生气么？”

“我为什么会生气？”

少时，如意抬头道：“那晚我无了睡意，见月色明媚，故开窗来赏。因风吹乱了我的发，梳头时，似被一只蜘蛛叮了一口，再然后就不省人事了。”因方磊凝色无问，如意补充道：“我没有受伤。还有，谢谢你救了我。”方磊应付一笑，片刻又说：“这都要多亏无兄相助。”如意欲起身拜谢，无名忙以言劝止了。方磊忽道：“你感觉怎么样？你愿不愿意和我还有无兄一起去天市垣？”如意垂眸思索，阳光正洒在那张有些苍白的脸上。

“不了，免得到时候又觉得我管你太紧，”如意忽伸手，按了按方磊额头，说：“但你一定要去。替我寻些好丹药来补身子。说到底，都是你害了我的。”方磊笑了。众人一齐笑了。是夜，如意望月，不觉笑中淌泪。

是日，英倩莲一早便安排了一架马车，将上大小行李及盘缠。送方磊、无名出楼。英倩莲本欲亲送出城，却又恐太引人注目。当时泪别后，英倩莲大半日饮食不思，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如意来劝，英倩莲反劝道：“傻丫头。我没事。你且回房休息吧。他回来看你憔悴了，却要怪人了。”如意索寞一笑，姗姗去了。

不觉日影西移，英倩莲忽又听得车马之声。万邦礼前来禀报：乃三殿下带队来了。姐弟楼上相叙。英冠殿说了父皇下诏一事。英倩莲早前已收到大弟来信，知兹事体大，只能殷切嘱咐小弟万事小心。英冠殿此来还有一心事，正迂回询问大姐近况，英倩莲自将如意遭绑架一事说了。又听说如意已平安无事，英冠殿仍命护卫队留下，听候万邦礼差遣，以护卫安全。英冠殿解释进山队伍足有三千人，而镜花缘前有人闹事，后如意又遭绑架，万邦礼更应留下。英倩莲默许了小弟的安排。

英冠殿又问：“听说这里还有一个叫百合的姑娘？”英倩莲道：“冠殿，百合会有什么问题么？”英冠殿微微一笑，说起前番于山间迷路，得樵夫带路一事。却见百合与樵夫之儿女有几分相似。今复进山，猛省得，故有此问。万邦礼领百合来见。百合拜见过，听英倩莲问自己身世，乃自将孩童时的走失经历道出：“……小时候贪玩，钻到一个过路的车轿睡觉，醒来时已在山那边了。后得主人收养，成了常家一员。前番常公子挑选侍女，百合有幸成为一员。……”

英倩莲问：“你是不想跟着那老倌，才擅自留下来的？”百合惶急踱来道：“英楼主，百合实是没有办法，故才叨扰方公子收留。”英倩莲示意百合宽心，转头看向英冠殿。英冠殿道：“姐，我能否和她单独说几句话？”英倩莲去了。

百合双手贴腹，听候指示。英冠殿冷面踱来，倏地攥起她的手，厉声道：“你可真会骗人！”百合瞳仁震颤，道：“小女句句属实，还望大人恕罪！”英冠殿松了手，背身道：“你是妹妹，还是姐姐？”

当日，英倩莲又送另一个弟弟出楼。英冠殿言回来时会把樵夫一家带来与百合相认，便率人马开拔。英倩莲自此每日颂经。不在话下。

且说三千人马浩浩荡荡，方出城，英冠殿即命全军下官道，入郊林。参军胡杨问：“三殿下，因何入林？”英冠殿道：“参军莫非不记得了那条捷径？”胡杨略迟疑，也去调配。人马有序进发，军行约半个时辰，看看日将西沉，忽有哨兵探得入口，并将一里外停着空马车一事上报。“许是春游旅客。不可惊扰。”英冠殿吩咐胡杨毕，向一直候于车轿周围的四名血傩士使了眼色。薛迟、周厄、谷鼎、朱司此四士乃血傩教教士，英冠殿之所以知道这捷径，亦授雪怜告知。此隧道即为帝座封禅而兴建。

胡杨领他们来到入口。见入口犹若一口井，里面黑黢黢辨不分明，四士相觑踌躇。英冠殿来道：“四位可需什么协助？”长髯头领薛迟向英冠殿提出了请求。胡杨领应命寻来了人，四士也已用玉粉末联结了九曜布局，指使九名能人进入阵圈后，薛迟唤周厄等三人各据一角，即刻施法。此祭灵阵以能人灵炁为献祭，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原应由早该现身的诡狼主持，恐贻误，四士乃竭力以试。但见四士周身氤氲淡淡血雾，四方血炁汇于洞口，似如聚合了周遭夕日之晖。倏忽地洞若张口吐纳一般，猛吸入红炁，轰然晴天霹雳，撕开一个见方数丈的巨渊，御驾六之乘绰绰有余。马嘶声止，众皆惶惶。少时那九名摔入深渊的能人颤巍巍爬将出来，胡杨使人带下去休息，又派人进洞。探路官报无异常后，英冠殿催进，三千人鱼贯而入。

一箭之外，一棵松柏上，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伏着。黑衫人抱剑道：“兵法云：谋定而后动。且由我主张。”白衫人在阴影处自颔首。蓦地，二人先后消失于树。下一刻，二人闪身入了洞，甫敲晕两个士兵，套了兵服，便见一人手提火把来照。这十夫长见一高一矮两个干瘦的人，斥道：“你们两个，磨磨蹭蹭，想当逃兵不成？”矮个抱剑上前，冷冷一笑。十夫长照他脸生疤，又觑那高个贴得满面狗皮膏。啧一声道：“两位想骑马还是轿子抬呀，啊？剑兵也是兵，都得听我的，快跟上！”便汇合了大部队。

隧道内设置了壁灯，已全部点上了。十夫长肘了肘高个，叫拿火把，又问姓名。矮个抢来道：“他是个哑巴！”十夫长咂舌道：“只要不是聋子瞎子就行。记住，你们两个，一路必须听指挥。否则行不到帝座山去，就丢了性命。白来人世一遭。不过你两个长得这般磕碜……”矮个道：“我们一定听长官指挥。”十夫长咧嘴一笑。

步兵队伍一路小跑着行进。十夫长不停地吆喝其他人保持队列。说话声和橐橐慢跑声在隧道中夹杂回响。高个忽然站定了。矮个发觉，悄然闪身过来。火把早灭却了，壁灯远在百步之外。两个在幽暗中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

全军在隧道里行进了许久，长官下令歇息半刻，并给每人发了个馒头。十夫长最后发到他们两个手上。高个都接过了。发毕，十夫长嚼着馒头兀自说：“都好好吃了，吃饱了才能行军。还有一段路呢。”矮个一挑眉，高个会意，把俩馒头都递给十夫长。矮个说：“这隧道望不到头，不知去帝座山还要多长时间。你说这么长的隧道，到底怎么修建的？”十夫长攫了一个馒头，说：“这么长的隧道，只靠人力，一千年也完不成。这些可都是地母宗的法术造就。不过也不是无际无边，待会咱再跑上一段路就能出地面了。那有专门的驿站，附近有下个一隧道的入口。那条隧道更是贯穿山体，省了一二天的脚程，总之不消十天半月就能到帝座了。”十夫长愈说嘴愈快，又把高个递来的另一个馒头吃上了。一面吃一面侃大山：原来还是乡勇时，他就曾跟随封禅的大军去过帝座山。矮个点点头，又问地母宗的事。十夫长开始说起坊间玄乎其玄的传闻。忽又谈到许家队伍在回天市垣路上竟遭遇埋伏……话到一半，大军开拔了。

矮个望着高个冷笑道：“想来你又是惦记上那个花魁了吧？”高个自埋头跟上队伍。随大军又跑了约莫一个时辰，出得隧道。矮个自言自语道：“又何苦来受这份罪。”高个忽上前来作揖。矮个叹了口气道：“罢了，你我行动，还是需约法三章。需万事由我做主，不可莽撞逞勇，如遇危险，即刻抽身！还有……”高个道：“我什么都听你的。”矮个在黑暗中露出玉粳银牙，但不言语，只抬手指着前方火把通明的驿馆。

驿馆只有能人军官方得入住。月夜起，门卫忽见有俩人径自走来，当即喝止。那黑衫刀疤脸道：“怎么，你二人是要试我宝剑锋利否？”两门卫见来者不善，乃道：“此地乃军机重地，闲人不得入内。”刀疤脸道：“废话少说，速去通报。便说‘雌雄双侠’有要事相商。”门卫迟疑不决，终是商定一人去禀报了。胡杨来见得一人刀疤脸，一人癞子面，面目可憎，“双侠”远不如“双煞”贴切。此当口却不敢轻慢，自谨慎问询。雌侠蹙额摆手道：“你竟不知我‘雌雄双侠’的名头，又是个呆瓜，快叫懂事的出来。否则就让出条道来。”胡杨也不怒，道：“本官属实不知，权请告知来意，我好做通报。”

“我二人乃傩师。听说你家公子广招贤良，特来投靠。”

胡杨思忖再三，还是带了双侠进来，于前院照见一个能人军官。此人名李青。“胡参军，怎么什么歪瓜裂枣都往里带，就不怕恶心了三殿下的眼么？”胡杨尚且未答，雌侠道：“你这吊梢眼，我看了才反胃。”这话直触逆鳞，李青登时怒发冲冠，眉梢吊得更高了。

只听他冷笑道：“胡参军，便让李某人给你验验货。若是水货，三殿下面上可不好看。你道是也不是？”胡参军知能人界自有切磋传统，并不打算阻挠，仍劝道：“那便请几位点到为止。莫要惊扰了三殿下。”言讫自退去了。李青狞笑：“若是酒囊饭袋，死了便死了。”便运体内之炁，于指尖凝出蓝光，凌空画出一个符箓。雌侠冷笑：“雕虫小技。此等‘五鼠搬粮符’也敢使出来丢人现眼。”李青道：“你晓得什么！这是五鬼搬财符。”

“哦，”雌侠玩味道：“乌龟笨蛋符。”雄侠咳了咳，见雌侠回头白眼，只得退去胡杨处。那李青被这话噎了半晌，终于厉声一喝，符箓驱来，蓝光衍射如网罩落，雌侠不闪不避开，但见寒芒一闪，剑气环身，符箓碎成了笔画。

“对付你这等喽啰，还用不着我出傩。”雌侠一脸倨傲。李青反大笑道：“你中计了！符咒之鬼已将你锁定，你已插翅难逃！”应声，地上的蓝色笔画自发勾连，结构成新的小型符箓，一横一撇一捺的符小鬼，都齐向雌侠冲来。雌侠一个鹏起跃上围墙，符小鬼撇捺自与横划绾连，个个若蜜蜂扑粉，衔尾飞追而来。

“哈哈！逃吧，尽管逃吧，就和这些小鬼好好耍吧。等到你的力量耗尽，我有的是办法折磨你！哈哈……”

一声裂帛又是数剑，小鬼愈来愈小，亦愈来愈多。“还来劲了！”雌侠冷哼一声，将剑丢给底下的雄侠，任由蓝光覆身。听沉声道：“刚刚既说了不出傩，也不好反悔。罢了，就让你这野狐禅见识一下正统的道家手段。”

“少虚张声……”李青正欲催符爆炸，忽见雌侠抱元守一，双手缓缓抻于身前，上下游走，动作有条不紊，蓦然双掌生绿光，再结成八卦阵。雌侠踏罡步斗毕，八卦阵开始旋转放大，直至将整个前院笼罩。早在绿光出现时，那些蓝符小鬼便被感染，都成了绿字小鬼。它们欢呼雀跃，落到相应的八卦方位上；随着响指声，小鬼似弹跳的绿豆撒向李青。李青目瞪口呆，一时竟忘记再施符咒抵挡。很快绿豆小鬼附他身上，开始发芽并绾连，做绳捆索绑。李青遭缚，动换不得。

雌侠却向雄侠挑眉。雄侠笑容忽凝，倏地仗剑直飞而起，竟是去斩袭向雌侠死角的攻击。他之剑气一经到，那张隐隐悠悠的符箓骤时爆燃，炸出一团炮弹般的光火。

雌雄双侠自安然落在大院，偷袭之人也已将李青定身咒解了。那五个和符咒绑定的小鬼魂魄，被他轻轻一捏，尽皆灰飞烟灭。灰光一瞬，闪过此道人清癯冷面，或四十或三十年岁，道行深不可测。方才之显露，与李青便不可同日而语。

旌角裂帛，灯笼敲檐。忽一人声音自楼上传来：“韩先生，请先带李校尉下去吧。”韩森北向楼上作了一揖，下一刻携李青原地消失。和风悠悠送来英冠殿的说话：“两位，请到房中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