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师》第五回 胭脂赠处柔情误 兽影来时死战生

第五回 胭脂赠处柔情误 兽影来时死战生

今早，如意直接来了小雅间，果又见方磊和无名攀谈着。这些天，方磊一直缠着无名问这问那。无名倒也不吝指教。如意却隐约感觉，这段时间，方磊的话似乎少了。窗外绿意盎然，鸟摇新枝。如意感慨道：“此时若有琴声相伴，世间便无再美的事了！”小雅间忽安静下来。回头见方磊朝自己匆匆一瞥，却不说话；如意姗姗去了。

无名双手环胸，听方磊徐徐将“丛葬坟”被掘一事道来。无名不知情，方磊于是邀请同去调查。无名有些玩味地说：“可以是可以，但你得过她那一关。”方磊自来向英倩莲请求外出。她出人意表的没深问，因听说是同无名一齐外出，口头上松动了。方磊便溜出房间，正巧撞见青、朱，于是小声嘱咐：“你俩可别告诉如意。”她俩眼睛睁得大大的，目送方磊蹑悄悄去了。

出得大街，方磊和无名并肩而行。睨见无名直勾勾地盯着前路，方磊便找话头，询问天市垣的风土人情云云，无名偶尔一应。直走到商业街中段，方磊忽问：“紫薇和太微，无兄可去过么？”无名咂了咂嘴。少焉，方磊又问：“那个，无兄，你可有喜欢的人？”“你、你问这干什么？”无名倏站定了。方磊做个鬼脸，快步进了前面的胭脂铺。无名甫入铺门，方磊掇着几盒胭脂来道：“你觉得哪一个比较好？”无名垂眸道：“为何问我？”方磊擤了擤说：“自那天嗅了药石上的香味，我想……”

“你想什么！”

“我想这定是无兄心上人所赠香囊之芬芳，所以才……”

“那——”无名断然道：“你可选好了？”说着也不等答应，自踅出去。方磊回头结了账，把胭脂都揣怀里就追上来。又穿过几条闾巷，到了菜市口。方磊踮脚抻脖地看了一回。两个“泥猴子”忽然撞入眼里，便行将去。俩娃见了方磊，凑在一起，偷眼觑着。方磊把藏在身后的点心拿出来，他们咧笑着掇过，分吃去了。方磊来问：“阿叔，那里后来没再发生什么吧？”他摇头，仍低眉顺目。方磊啧了啧，说：“这些菜都包起来吧，我买了。”老农利索包好这摞菜，甩上肩头道：“这就给公子送上门去。”方磊又付上几块碎银，教他送去镜花缘找小明子。“兴许，只是遭了野狼……”方磊踌躇了一会，与无名同回，一路无话。

食过晚膳，方磊来找如意。如意早遣青、朱去了，闺阁里剩他二人。方磊似和平常不太一样。如意启声来问：“你今天干什么去了？”方磊道：“没有，买买东西什么的……”“买什么东西？”“买菜。”如意忽不追问了。“那个，买菜途中顺便也买了几盒……”方磊从怀中摩挲出胭脂，道：“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没关系，我很喜欢。”她说。方磊接着便起身。

“你，”如意鹅颈一颤，说：“你没有话要对我说么？”方磊踅转回身，见如意双颊飞红，绛唇丰润，自愣了愣。忽用手背贴贴她额头，似能觉到鼻息扑面，“你发烧了么？”

“什么？”

“前些天辛苦你了，”方磊径坐下说：“虽然你比我长个一二岁。好吧，勉强也叫你声好姐姐。不过，往后我可会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哦。”方磊开始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天的身体变化，及从无名那打听来的关于傩师的知识——如意分毫未能听进去。她喃喃道着：“你说什么？”方磊后知后觉，刚说了个“我”字，如意忽地来掐，织衣似的。方磊当场被请出房间。

夜渐深。从窗外望去，月朦朦如美人之妩媚，却不为万物假以颜色。忽传来一阵急促拍门声，方磊起身开门，见青、朱涂抹得满面胭红，心一愕，问道：“你俩咋了？怎这般样子？”见二人手舞足蹈地比划，他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大步流星来了如意房间，见玄关血迹点点，夺进去，却不见人影。骤一阵风淹没了窗格，敞开这墨夜，徒留鬓发零碎。

英倩莲万邦礼先后至。英倩莲怔忪来问：“小磊，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意她……”说着欲语凝噎。方磊嗫嚅道：“她没事的。我、我这便去寻她回来。”“你知道她在哪？”方磊未置答。万邦礼忽道：“郡主，您看这！”英倩莲见着已成深赭色的血渍，鹘突回头，方磊正欲翻窗而去，忙赶来攥住。方磊凄然道：“英姐，我去看看。”“小磊，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小心！”英倩莲终是松手。方磊微微颔首，没入夜色去了。万邦礼前来道：“郡主，微臣也一同去吧。”英倩莲摇摇头，道：“他们一定会好好的回来，一定！”

月夜如盐，皱巴了他的脸，手心残留的馥郁血腥，引发了神格侵蚀的残酷回忆。方磊身覆金芒，于屋檐翻飞，无名很快跟上来，直截了当说：“怎么，你有她线索？”方磊浅浅应了一声。无名见识过方磊的傩术，再不多言。方磊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无名答道：“我不能平白得了你的好处。”“无兄，一切拜托了，”方磊埋着头，回想青朱脸上妆容，更生哀愁。“我不希望如意有事。”无名感他悲哀，亦在心中祈祷。

两人若丸星划过城郭。方磊全力将傩炁散发探查，回声般形成领域，于内景中构建出一个平行世界，竟能想见周遭遗留的踪迹，血炁阴寒，裹挟如意若漂杵沉沦。悱恻之际，郊林深处轰然炸出一声狼嗥。

月黑风高，木魅山鬼。烟柳中似有两粒鬼火随风摇曳，陡然林风扫拂，将那扭曲身形彻底暴露，他一双红瞳落在沉沉昏死的绝美祭品上，阴煞攒身，兽性爆发。这人狼望月而嗥。

“鬼哭狼嚎的，吵死人了！”

人狼似被这话扼住喉，叱咤一声跃上树梢，凸睛闪光，狼顾方圆，但见五十步外，一人横剑而立。

“你是谁？”剑客无答。人狼喘息垂涎，遽若脱弓之矢，“不论是谁，见到我这模样，都必死无疑。”剑客提剑以迎，旋播剑气，若绳捆索绑束缚狼身，堪堪隔绝了进攻。红光落，立地砰然。剑客荡剑跃出战圈，委身榛莽，待时而动。

黑霾涤荡，人狼衣衫尽碎，环身阴煞暴露，数余颗森然白头骨，若鬼魅于体表攒动。暗处，无名又惊又恶：此莫非野茅山之阴修？可他明明缔面化狼相。一时，竟也想不出有道教背景的傩师势力。

恍惚间，人狼敛迹。倏尔，红瞳成线再袭来，无名一凛。待欲抽身，阴煞炁流已然凌身。值此危急，劈空落下一道傩力金刚掌，轰然撞出清磬之声。无名趁隙骤跃离，抬头望去，方磊怀抱如意，背月立于树冠。

方磊一个兔起鹘落，便到无名身边，“无兄，接下来交给我吧。”无名凝色道：“怎可托大！此等无烟夜色，正是他的主场。”方磊点点头，道：“他身上那些……怎么回事？他可也是傩师？”无名沉吟道：“我也不甚清楚这是否野茅山的阴修法。但从他以狼傩面化相来看，无疑是一个傩师。而且是掌握道家法术的傩师。”方磊惊呼：“狼面化相！”“怎么，你对这兽傩师有何印象？”无名见方磊神色大变，不由一问。方磊咬牙切齿，道：“无兄，你可知那阴修法又是什么？”

“所谓阴修，就是将那些命格轻贱的女子一个个地杀了。再禁锢、奴役她们的魂灵，不断地屈辱折磨，激发其命格之中咒怨，如此便可助我将阴煞之力开发到极致。”人狼狞笑于墨林传播，渐渐变作渗人狼嗥。

方磊见那环身的白骨阴魂，猛地想起那些姑娘，悲从心起，及至怒发冲冠，“为了一己之私，竟做出如此惨绝人寰之事。我早就该发现的，你这个该死的老东西！”方磊其怒若覆体金炁，为这林夜点燃三尺微光。无名猛省得：原来此人正是掘墓者！

“既被你认出来了。我不介意再吃一个。”这人狼即是将方磊埋于柳下的老倌，名诡狼。

“我且问你，琉璃此时身在何处？你的所作所为，可是受了许家指使？”

“哈哈……你的肉一定很美味，还有你身上的力量，都是我的了。”诡狼几已抑制不住，攒身阴魂受方磊金炁撺掇，渴望超度不得的灵怨，已积至前所未有的程度。见那阴魂逐渐实体化，几近遍身，无名大惊：“这是、煞骨甲？怪不得刚刚不能伤他。距完全体只一步之遥了。”诡狼狞笑道：“吃了你们两个，再加上那个阴货，我这煞骨甲就完整了。纳命来吧！”诡狼暴戾气焰愈发高涨，煞骨甲上的头骨个个都磨牙吮血。霎时，诡狼犀牛般冲撞过来，方磊和无名分头一跃，各栖于树上。

“对付此人，唯有批亢捣虚，我们一起上。”

“无兄且慢。这是我个人的战斗。”

无名纵身跃来，道：“这把剑借你。”方磊道：“不必了。我还有事问他。劳烦无兄先帮我照看一下如意。”无名不再多言，扶过如意，方磊旋即跃入战圈。树下，诡狼愈发癫狂，已将全部阴煞之力攥于右手，凝出一柄犀角般的白矛。

“这应是阴骨矛。他很可能已经化相二重了。”无名提醒道。

“方磊，我要将你的心掏出来下酒。”诡狼回想起执行肮脏任务时的快感，腐臭的涎水从狼牙尖不断滴下。叶落，诡狼一跃三丈，持矛直捣，于途中任何遮挡之物尽皆穿透，径向方磊而来。无名屏息观察，想方磊如何应敌，忽这时见诡狼自空中遽坠下来。无名一凛：这是之前困住我的傩术？我与他相隔不过数丈，未见有特别动作，唯有瞬息的傩力波动而已。便是境界远超于我，突破演神境的族中长辈，亦断然无此等傩术。莫不成他是封神境？

方磊飘然下落，忽身形有些踉跄。他徐步踱至狼面前，并指伸手时猛发觉自己不住发颤。自思寻道：“定是地狱道耗尽了我的傩力。若再施展搜神识之术……力不从心？还是……总要有个交代！”想毕，方磊阖目凝炁。

“小心！”无名嗄喊。方磊不假思索，旋即跃离。甫落地，传来“橐橐”闷响，恍惚以为诡狼身背被数柄长枪标中，定睛细看，竟全是自内部搠出的螯肢，每一步足都有数尺。眨眼，八条血淋淋的螯肢舒展开来，毳毛映月寒。方磊愕在原地，连无名也发觉他的迟疑。巨型步足忽然掠夺了诡狼，急速没于黑暗。

无名扶如意来道：“由我去追吧？”方磊却接过剑，“如意就拜托无兄了。”言罢头也不回去了。诡狼虽远，血雾轨迹何其清晰，少顷，方磊若流星般降临，横亘在此怪物面前。

“跑这么久，就只为自己挑一个好的坟墓么？

“似你这等人不人鬼不鬼的恶魔，应死无葬身之地！”见诡狼血瞳光已暗，方磊惊怒交加：“莫非他真是遭体内怪物夺舍？幕后黑手竟如此残暴！”方磊手按长剑，但见寒光一闪，却是那怪物抢先突刺步足，遽刻洞穿了三尺微光。

无名扶着如意向林外走去，见前路光豆攒聚。不多时，走来了俩一模一样的小丫鬟。二人见到倚在树旁的如意，喜得手舞足蹈。藏于树干上的无名见镜花缘的人陆续都来了，目送他们扶如意远去。忽闻林中轰然炸响，无名眺望深处，久久搜寻那缕微光。

这怪物觉出刺穿了幻影，旋即逃跑，眨眼便欲窜入一个洞穴。方磊飞剑去，只削下它一只步足。甫提剑，洞中忽地爆燃，同时炸出列缺之威。方磊腾挪闪避，只觉光照临身，身似披火。便再跃离几丈，凝望去，洞中如有日将升。少焉，倏见那怪风滚草一般被焰火喷出洞穴，断肢业火烨烨，点缀飞行轨迹。眨眼步足枯萎，而阴煞之魂尽皆灰飞烟灭，诡狼亦被焚化成了一滩黑泥，神格磨灭，永坠阿鼻。其傩面神格乃怙主所赐，此行原受祭灵阵召唤，当祭灵蛛带来那个绝美祭品时，还以为是对自己兢兢业业监视许家的奖赏。上次方磊复活，诡狼便被组织指示在酒里下入剪经散，为是测验方磊是否有能力成为转生容器。诡狼至死未悟，自己才是祭品。

方磊蹙额无言，再看那光火已愈发炽烈。“这等压迫感，莫非是什么封神之境？”他额上沁出热汗将坠，光火倏消却了。只瞬息，光与暗迁越转移，于身背凝出极纯粹的杀意。方磊本能踅转回身，光火若列缺霹雳，将他震飞如投石，生生撞断两棵树方停下。方磊挣出了断木废土，低头看见自己的肺叶遭此一震之威，几近断裂。如此伤势，没有当场毙命，还是傩力护身的效果。

“这……”方磊因惊啐血：那团光火竟是一只丈余高，数丈长，通体燃烧火焰的四足怪兽。但见其四足盘空，若踏火云，倏又星火般飞离。

那霹雳震天价响，朦胧月夜仿佛遭遇蜻蜓点水，蓦然波光潋滟。无名于丛林兔起鹘落，连带着心情也变得忐忑。

事发地，傩炁若荧光绿藻从方磊身体倾泻而出，接着再被吸收，“人间道·回溯”完成后，伤口肉眼可见的恢复，此乃以燃烧寿元为代价的神级傩术。整个过程或只一瞬，却带来久久的震撼。方磊不觉扪胸，凝视着长衣上的巨大爪痕，心有余悸。试着踱出废墟，忽猛地向前一栽，扑了满嘴的土。丹元蛀空使他精气涣散，神识犹若黑海上飘荡的药罐。他蓦地悲哀起来，担心自己将以最滑稽的方式死去。忽乜见碎木堆里的药石，喜出望外，匍匐着来拾起这救命的“馒头”，囫囵吃下了肚，几息后丹田渐渐又凝聚了些许傩力。

墨林似无垠，方磊循着记忆往回赶，行了不到一刻钟，又复头晕眼花，几欲晕倒。便这时，周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心提到嗓子眼，直杵着不敢动换。少顷，有人搭上肩头，方磊脚下一软扑通倒地。

“你干什么？”无名嗔道：“吓我一跳！”方磊有气无力，说：“我、我才被你吓死了！”见方磊面色苍白，衣衫褴褛，无名问：“你怎么了？”“你身上可有吃的？”无名尚不清楚状况，方磊翻起身道：“我闻到了，那些傩丹的香味。快、快给我吃几颗！”无名踌躇转身，刚从怀中摩挲出一个药裹，方磊便猴急地扑来夺去了。方磊仰头把十数颗傩丹全大啖后，终于不至两股战战；回头见无名冷眼端量，讪然道：“抱歉，无兄，一不小心多吃了。”无名道：“无妨。你经脉虚浮，若能填补便不需担心。只不过，这里面还有好几颗剪经散，恐怕……”“什么？”方磊蓦地觉得嗓子很痒，眉毛攒成一团。无名忽咭笑道：“骗你的啦。”方磊缩着脖道：“如意呢？”无名思索道：“放心。她已经被接走了，眼下可能已回到镜花缘了。”方磊长长舒了一口气。二人徐徐而回。

“解决了么？”无名忽问。方磊说：“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头怪物？”“有啊，”无名说：“就是你。”方磊白白眼，道：“那怪物……我竟挡不了它一招。”方磊将追赶诡狼到那洞口，与遭遇火焰兽袭击一一说了。无名正色道：“没想到传说竟是真的。你也算命大，遇上它还有命。”

“听无兄之言，可晓得那火焰兽？”

“它乃狴犴神兽。我于山海方志见过记载。传此神兽原是帝座山守护兽。”方磊闻言，欲邀无名踅转回去，看那狴犴兽因何在那洞穴现世。忽瞥见远处光火，心中打鼓，隐隐听到呼唤声才展颜；当时决定先去汇合，免得英姐牵挂。领头的小明小宇发现方磊和无名，高举火把，人人拥趸，领着英雄昂扬而归。

（还有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