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师》第二章剪经散

当日西垣的人分两拨走了，余下宾客亦十不一存。由于大堂狼藉斑斑，镜花缘暂时停业。每天万邦礼自随英倩莲来给方磊注傩。来得方磊房间，见如意满面倦倦，英倩莲笑道：“怎么，担心小磊睡坏了身体么？我保证要不了几天，他就又生龙活虎了。”“真的？”如意抿抿嘴，“这样最好呢。我还可以再清净几天。”便向万邦礼行了礼，自去了。英倩莲来得床沿，忽转头问道：“对了，上回忘问了，那时候是谁给你治好的？”万邦礼于是将那段经历告诉了英倩莲。

闻老先生欲以剪经散为引，万邦礼不免怔忪。“常言道：是药三分毒。”祁祝由浅言讫，便专心致志地制作傩丹。见老人精神矍铄，自己生死俄顷，万邦礼忽生怀乡之情；神情恍惚之际，祁祝由已制成了两粒傩丹。情知万邦礼犹豫，祁祝由道：“汝可观此药之效用，再做定夺。”不由万邦礼制止，祁祝由自行吞服了一粒傩丹。少顷，老人白眉一蹙，为验证侵入经脉之毒如何运转，不惜以傩力催发。但见灵台先有光，衍成光路经眼鼻再坠喉，蔓延而下，过膻中，经天池、肾经、天枢，直至会阴，傩力转瞬罄浄，祁祝由却蘧然大笑。万邦礼与友人相觑，皆无头绪，只按捺住。见祁祝由捻起余下那粒傩丹递来，万邦礼咬咬牙，掇过傩丹拍入口中，刚咽下便感觉到体内瘀滞之气开始徐徐运转，以灵台为始终，形成一个完整周天。短短几个周天，滞气消化，如获新生，乃稽首再拜。“谨此运傩法，于汝有莫大好处。”言讫，祁祝由乘舟没去。

当下万邦礼再给方磊注傩毕，因见英倩莲自在沉思，作揖而退。窗棂日影推移，及至被绚烂迷彩的光所覆盖。回首见方磊几如人形彩虹，英倩莲瞿然而悟：所有事由或因灭佛运动而起……彼时那个男人像飞离结界的萤火虫一般，一并带走了自己尘封八年的情思；仿佛又嗅到，比檀香更馥郁的血腥，从他肋下的伤口渗出了绢帕。

“我知道你醒了！”她一按而起。男人骤地睁目，睨见蒲团上，男孩裹着袈裟，泪渍已干正恬然熟睡。见男人挣起身，她忙道：“慢着，你身上‘剪经’之毒未清……”男人倏垂眸哑声道：“巾帼活命之恩，容他日来报。我必须在他们追来之前离开这里。”话声甫落，她掣剑指着男人背颈道：“告诉我你的来历，还有，你缘何进得了这结界！”

“你不该救我！”

“难不成你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那我也不介意费些事把你送官法办。”

“明人不说暗话。”男人望着大殿那尊巨大佛像道：“姑娘既是无相乘的弟子，单某便据实相告。”于是自叙身份，言其名单元子，原紫微垣傩师，是为救方家这孩子，逃亡至今。单元子未言己如何中毒受伤，只道方家因卷入灭佛运动而致灭族的悲惨遭遇。闻及此，英倩莲旋即想起灭佛诏书颁布那夜，父皇将无相乘佛经付之一炬的情形。

“你还是没有说……”

“我看见了一束七彩斑斓的光。你信吗？”

英倩莲见单元子庄重的说了这般荒唐话，愕了愕，少顷收剑道：“罢了。本郡从不杀生。姑且……看那孩子份上，饶你一命。”踅身去时，又道：“结界率土，本郡所御，但敢生歹心，休怪……”单元子直着受她的狠话，目送远去。

至夜晚，英倩莲又一人而归，背个大包裹，手携食物及水，踅过影壁，忽见单元子木然杵着。“那孩子……死了！”单元子说这话的时候，脑海闪过一场场战斗，一具具尸体。英倩莲不觉捂嘴。他又艰难吐出“尸心”“神格”这样不明了的话，复缄默了。她撇了东西，踱入正堂，赫然见到蒲团上那张全无生气的小脸，缓缓蹲跪下来，倏觑见那蔓延上脖颈的符咒般的血纹，瞿然明白“尸心”这种咒术的恶毒，及凝固生命的阴冷。

于结界，时间亦共享。两人好似很疲惫，坐在门口石阶，空对着树下新土。眼前忽生飞舞的星光，回过神方晓得是萤火虫，她问：“你打算怎么办？”单元子无答，长久以来的战斗耗尽了心力，那孩子的突然夭亡，既击溃了他的精神，也解放了他的意志，终于一败涂地的昏死了去。英倩莲俯身，听着心跳，冁然一笑。那萤火虫便又飘飘摇摇，飞进梦乡。

是第二天的意外响动将他们吵醒。英倩莲从单元子胸口醒来，来不及忸怩作态，当即让他躲起来。单元子感剪经余毒稍有缓和，不想再牵累了她，先依言藏身。见单元子跃入了佛寺里堂，英倩莲口念无相乘咒诀，结界如水纹波动，悠悠于面前浮现出外界影像，觑得那弱冠男子，心中一喜。

结界前的男子见前方倏尔荡出一条缝隙，蘧然踱来，将桃林景色如帘掀开，入了结界，于寺门口见到英倩莲，忙上前行礼，“大姐好。”见二弟面有难色，英倩莲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故板着脸说：“你干什么来了？”英旒季乃说父皇已决意派她去太微垣和亲。英倩莲知之，无甚态度，打发二弟去后，怏怏回寺，见单元子又兀自站在正堂，“你都知道了？”他点点头。又问：“你的事办好了？”他摇摇头，缓缓走过她身边。英倩莲回身唤道：“你要走了么？”单元子驻足道：“是的。”“结界能护你周全。”“我倒希望它能困住魑魅魍魉。”“什么话……”“抱歉，我是傩师！”“那个、我和你一起走吧。你不要误会，我是、我是为了……”“深荷巾帼之恩，单某日后定当效死以报。”英倩莲假意冷哼一声，踅身往大殿里去了。单元子脑海闪过初入结界时她苏秦背剑的飒爽英姿，心中踌躇此去天市垣，一路不知还要遭遇何等凶险……

他果去了。英倩莲忿忿跪坐在蒲团上，空对着青灯古佛，想起来师父教授的《清心咒》，双手合什，一如往常咏颂祷告。不知过去多少时辰，耽于空灵境界的她忽感觉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低头竟见着一条黑黢黢的手臂，唬得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