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试法》第四章 舆论

1.

那天司马振铎真按了1101住户的门。当时是一个身着紧致瑜伽衣的中年妇女来开的门。见司马振铎错愕地说:“抱歉,我找错了。”言讫转身欲走,女户主忙唤住:“警官是找哪一户啊?”司马振铎抬手瞥了一眼时间,转回身对女士报以微笑,人并不言语。见这般“大男子主义”特有的肢体语言,女业主傲娇地说:“我可是这个小区业主群的群主,别说这栋楼,就是整个小区,就没有我苏菲找不到的人。”苏菲女士或许有夸海口的嫌疑,但她这个群主确实多次和该地区的片警打过交道,加上她的丈夫又在律师事务所工作,这位“吃硬饭”的全职主妇堪算是小区里百晓通。

“你知道周甫先生住在哪一户么?”司马振铎丝毫不怀疑这位全职太太搜集情报的能力,不都说“刑警管刑事,妇联管民事”嘛——司马振铎早从物业的客服经理了解了这位百晓通。苏女士也想知道刑警的来意,因此问:“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

“你还是少知道为好。”

“哎呦,我怎么说也是业主群的群主。大事小事我都要过问的。和谐社会嘛。”

“苏女士,你觉得周甫先生这个人怎么样?”

“我对他是有一点印象的。早前他可是个很烦人的家伙,最近一年倒来消停了不少。”

“你是指?”

“噪音咯。以前隔三差五就办派对,好不烦人的。”

“你见过他的未婚妻么?”

“没有吧。”

“他和未婚妻的感情怎么样?”

“不是,警官,怎么都是你问我。再说,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说的也是。你还是告诉我周甫家的门牌号吧。”

“哎呀,一时间我也不是很想得起来。”

“好吧,你可别乱说。周先生的未婚妻被车撞了,就5月1号那天。”

“就前几天的事?那起交通事故?那个咖啡店死的人是他的未婚妻?”

“他家门牌号!”

“1801号。”

苏女士瑜伽不练了,掩了门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手指熟练地在手机上搜索着新闻资讯,很快她发现一个叫“陆壹零”自媒体公众号,置顶的文章便是关于这起事故的相关爆料,阅读量已经破100万。点开文中的视频,画面中传来周甫撕心裂肺的苦喊声,教人心生恻隐,她很快拉到底部找分享按钮,偶然看见前排的万赞热评,“杀妻骗保”的关键字映入眼帘。苏女士回想起刑警突兀的问话“他和未婚妻的感情怎么样?”,心中陡生疑窦。苏女士把文章转发到了群里。不多时群里的程师奶留言:“群主,这条新闻我早前就转了,可是大家都不关心。”苏菲想起来了,好像确实是程师奶最先转的这条讯息,因此刚才警官问起,她及时反应过来,然而压根没想到事关同栋楼1801的住户。群里开始有其他人参与讨论——

“你们觉不觉得这个男人好像在哪看过?”1403的刘师奶问。

“是啊,不过我更关心的是他是不是坏人。”0602的吴师奶说。显然“杀妻骗保”的评论让吴师奶心存芥蒂,而吴师奶的发言则像钉在鸡蛋缝中的木楔子,木楔子是从随时随地能打开的“聊天群”里找来的,平素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让这群家庭主妇度过一个愉快的茶话会。话匣子一打开,没完没了。

“他是1801的住户。”

冷不丁冒出来这一句话,再看备注名称,是1701的许小姐,正在公司上班的她看到视频,一眼就认出了周甫,许小姐因为噪音问题和周甫有过小摩擦,这事在群里也有过讨论,程师奶别有用意的“拍一拍”群主。苏菲颤动着指头输入了留言:“警察刚刚来问我周甫先生家的门牌号。”苏菲的话发出去了,手机响起的提示声,好似油锅煎鸡蛋滋滋作响,一些着急师奶转而用语音发言,情况似乎有些超乎预料,甚至有人提议要去找周甫。苏菲也用语音发话了:“如果不希望被警察拉去问话,还是不要多生事,造谣可是要拘留的。”这位群主提到她最不喜欢用的一个词“造谣”,群里的师奶们总算安分了些。

傍晚丈夫提着公文包回了家,发现家里的气氛和惯常不太一样,妻子破天荒的没有做饭。这位律师颇有些怨言。苏菲把下午的事告诉了丈夫胡诠源,胡诠源对妻子添油加醋的说法,以及捕风捉影的想法嗤之以鼻,他以律师的角度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表示“骗保”的恶念客观存在,国内外都有过这种案例,但并不是说一定会发生,更不必限定“杀妻”这样会破坏夫妻关系乃至社会和谐的可怕词汇。胡诠源很明白妻子是打算就此舆论借机平衡一下家庭地位,毕竟经济不独立的女性,话语权也是被包养的。胡诠源虽说是小有名气的律师,也不至于把败仗打到家里。胡诠源赶忙转移话题让妻子去做了饭,食毕,坐坐躺躺,眼看到时候了,交了粮,分房睡去。翌日胡诠源回到事务所,刚办完手头上的事,妻子苏菲又给他打电话,还和他讨论那件事,电话里隐约还听到其他女人聒噪的声音。

“有完没完?上着班呢,回家再说。”胡诠源口气很不好地挂了妻子的电话,这一幕让路过的孟法良看见了。“怎么了?”孟法良示意众人不必起身,胡诠源还是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解释道:“孟主任。是我的妻子打来的。她昨天就和我说我们小区里有人涉嫌‘杀妻骗保’,我没当回事,她又打电话来和我说叨这事。”

“‘杀妻骗保’这种行为简直是罪大恶极。我想任何妻子都不会支持自己的丈夫为这种罪犯辩护吧。”周围的大小律师附和地笑了,他们都晓得孟法良一直以爱老婆的人设为荣。不乏有刚入行的律师趋炎附势了几句,混个脸熟。胡诠源顺着领导的意思继续说道:“其实就是劳动节那天发生的一起交通事故,不知道内人怎么就讹传为‘杀妻骗保’了。现在这些自媒体……”“我知道,”OL装的圆脸女文秘举着手说,“是不是一辆货车撞了咖啡店,还造成了一名人员伤亡。肇事司机好像当时就被抓了。”胡诠源说:“是的。就这么个事,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说和骗保扯上了联系,还说那个死者的未婚夫就住我们楼上。”

“他叫什么名字?”孟法良问。

“主任,我看看……”胡诠源拿起手机翻了起来。

“凡事可要讲证据的。”孟法良清了清嗓子说。

“内人法律意识淡薄,我和她说了,出了事,第一个拘的就是她。她还是要当什么群主……”说着胡诠源把手机给孟法良看。孟法良瞥了一眼说:“转发到我的手机上。”

“好的主任。”

周甫的电话响了,接完电话一个小时后,周甫被人发现在浴室里割腕自杀。

2.

从城西津的办公室出来,李中克接到两项指示。其一是继续写小作文,起因是昨天周甫自杀了。据说竟是因为其不堪舆论压力和对未婚亡妻的思念而产生了轻生念头。警方自然会对案件关系人或自杀或自首的消息进行封锁,但有些事情总是不胫而走,感觉犯罪分子一直在牵着警方的鼻子——就像城西津要求李中克根据拟定好的题目写出煽动人心的文字来,譬如《不堪舆论压力,未婚夫以死证清白》《究竟是未雨绸缪抑或是天可怜见》《致亡妻》等等。其实根本不必他人代笔,自杀前周甫就已经在网络上留下了“绝笔”,血泪控诉了网络暴力和不公正的司法,因为来历不明的所谓的保单,就认定他是杀害未婚妻子的罪犯,他无法忍受,网络暴力已经切实的渗入到了他的现实生活,小区里的人对他予以白眼,就连警方——周甫特意提到一位视他为罪犯的老刑警,警方的这种态度才致使他崩溃——为了保护他的未婚妻的名誉,此前网络已经流传出对意外逝世的李怡的负面评论,就算是赤裸裸的造谣,他却无能为力,唯有以死证清白。此“绝笔”后被平台屏蔽,但小作文的截图却在坊间流传,犹似《金瓶梅》在知识分子间传阅。网络上有好几种主流声音,一种是相信这个鳏夫,一种是希望还死者公道,还有一种是要求警方公开案件的线索,莫要冤枉了好人,莫要放过了坏人,滥用职权则办,替天行道则赏,还受害者家属一个安宁。显然群众的情绪已经到达了一个高潮。那种情绪酝酿不出什么公正,网民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自媒体甚至新闻报道也这样,只附和主流意见,只看重流量。

还是要讲证据,证据是唯物的。等待对于时间而言,也是一种程序正义。不过应该说冷静更为贴切。李中克并没有为周甫自杀的消息所震惊。

“顺着他们的情绪就好了!”城西津这么对李中克说。李中克想要违拗,范芬芳不住给他使了眼色。李中克知道,不为自己考虑,还得为薛离着想。“是的主编。”李中克表示接受任务。是哩!上班不是上学,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课题。城西津或许是为了提振一下年轻人的士气,给李中克下达了其二指示:下午随范芬芳去采访孟法良教授。

“没想到吧?”范芬芳把城西津和孟法良是校友的关系告诉了李中克。

“主编居然是法学硕士,而且还是和孟法良教授是同一届的?”李中克真没有想到。

下午,李中克跟着范芬芳来到孟法良所在的律师事务所。接到秘书的电话,孟法良随即结束了和胡诠源的谈话,开始胡诠源听说要为肇事司机朱嘉乐做辩护人,半脸不解半脸不愿,孟法良便明示了以后会提拔他作为补偿,胡诠源应承了下来,他走后,女秘书就带着范芬芳和李中克来敲门。寒暄之后,便是采访。范芬芳问孟法良:“孟教授,您因为什么而打算为自杀的周甫先生提供法律援助?”听了这话李中克不由诧异起来,孟法良依旧从容淡定,他说道:“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人辩护,对律师来说是不需要理由的。这是因为律师有责任和义务参与执行司法公正。刚才你提到的周甫,我是在昨天才知道的,由于一个刑警的‘心证’,便可以逼迫一个人自杀,哪怕这个人刚死了未婚妻。

“这是司法权力的滥用,并且正在攫夺了自由和文明。

“为他提供援助,你可以认为我是在践行自己所学的法律的道义。

“如今随着网民的规模越来越大,网络平台不可避免的出现鱼目混杂,甚至藏污纳垢,那些匿名者因为知识、见识的局限,煽动着自己和他人的偏见言论,并自诩为正义,他们没有意识到言论有时能够救人,有时又会伤害人。作为律师的我始终谨记这一点。我相信遭受网络暴力的人不止他一个,因此打算借此机会——说起来,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正在研究一个课题,打算下次大会把意见提上去。”

“不知道孟教授的课题能否透露?”

“我主张造谣同罪。”

“造谣同罪?”范芬芳一时没明白。

“听说你是法学生?”孟法良对李中克说。

“是的,孟教授,我还听过您的课。”李中克用讪笑掩饰紧张。

“你觉得我主张的造谣同罪是什么意思?”

“是就谣言所造成的危害做量刑标准么?”

“不错。”

“孟教授,我是不是能这样理解,”范芬芳接过话来说:“假设A造谣B杀人,事实证明B没有杀人,那么造谣的A就会被判处杀人罪?”

“这个可以再探讨。就好比高空抛物,最高也可以判处死刑。但除非蓄意谋杀了人,否则很难判处死刑。用刑罚限制权利,却是一个方向,这能帮助民众提高品德。法律说到底就是工具嘛,用以维护上层阶级的利益,当然同时也发挥着稳固下层建筑的作用。”面前的孟法良侃侃而谈的形象,李中克有些看不清了,几年前他在讲台上离自己很远,声音却很大,所谈论的案例或理论无不对自己有所启发,但现在孟教授就在面前,他提出的概念反而更加具有迷惑性。“高空抛物”和“造谣”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概念。造谣某人杀了人,和某人真的谋杀了人是两个概念;又或者造谣某人杀人,致使被造谣者自杀或真去杀了人,造谣者也并非杀了人。既然如此,造谣同罪就不可能成立。如果把立法的论点放在造谣最高可判死刑,企图藉由此限制其他绝大多数的犯罪的发生,这也绝不是对法律精神的追求,更像是对教条主义的拥趸。一味的禁止谎言,甚至连幽默感也会丧失吧?也许是孟教授的理论过于超脱,李中克一时难以理解。

“掌握法律条文的人,才真正拥有话语权!如果把那些马克思官员全部换成基督教律师,资本论换成圣经或是论三位一体,那么中国社会才真正实现了法制。”孟法良煞有介事地表现着自己的幽默感。“抱歉!”李中克并不去看范芬芳的眼色,他低着头道:“我肚子有些不舒服。”言讫,李中克把录音笔和小型摄像机交给范芬芳,随即离开了孟法良的办公室。李中克去不复返,范芬芳心下决定结束采访,正欲辞行,罗法良突兀地邀请她共进晚餐。范芬芳有些受宠若惊,还没反应过来孟法良已经和秘书通了话。“让小罗把车开出来,C电梯口。”说完孟法良挂了电话。

“孟教授,这怎么好意思呢?”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孟法良的平易近人中带着一股霸道,范芬芳糊里糊涂已经被撺掇上了电梯。电梯门一阖上,“范小姐,别把我叫的太老。”孟法良俏皮的说。在C口的小罗见电梯门开了,欠身迎上去为孟法良和范芬芳开车门。直到在酒店餐厅坐定了,范芬芳还有些晕眩感,她的脑子短路了十分钟、或八分钟?斟酒员上餐员悄然来悄然去,偌大的餐厅就他们两个,也许是餐厅的豪华气派使她紧张,也许是与上流人士共餐的新鲜,恍惚有种罗曼蒂克的感觉。

“怎么?饭菜不和你胃口?”

“不是的,很好吃。”

“这家店的红酒很不错。”说着孟法良身子前倾,亲自为范芬芳倒酒。

“不要。我不会喝酒。抱歉。”范芬芳被自己的回答蠢到了,抬起视线见孟法良依旧儒雅笑着,也仍然有条不紊地倒着酒。

“谢谢您孟教授。”范芬芳倏地去拿起酒杯,因为再迟些她就得喝一整杯。范芬芳在孟法良的注视下抿了一大口红酒。孟法良也为自己斟上一杯,边呷酒边道:“范小姐,我真的有那么老么?”

“嗯?没有,您就像一本厚重的书。”

“这个比喻有意思。那是什么类型的书?”

“当然是关于法律的书,也可能是哲学。”

“我倒希望是抒写世情的书呢。”

“您平常也会看么?世情小说之类的。”

“我连看世情小说都不被允许么?”

“不是。总觉得您应该会看一些社科、哲学的书。”

“你呢?”

“真的没问题么?”

“你是指?”

“您不必和家里的人说一声么?”

孟法良将杯中之液饮尽,双手聚拢,右手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良久孟法良抬起头看着范芬芳说:“范小姐。其实我现在是单身。”“是么。”范芬芳忙低下视线装傻充愣。孟法良神色黯然地说:“我的妻子去年就过世了。”

“抱歉,孟教授。”

“芬芳,你是叫这个名字吧!”罗法良突然抓住范芬芳的手,“你叫我法良吧。”

“这怎么能行……”范芬芳着实吓了一跳。

“你长得特别像我的妻子。”

“是吗?”范芬芳尚没能明白,这种偷情者惯用的台词。范芬芳心中狂跳,本就不胜酒力的她,耳根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红了。这一切孟法良都看在眼里。“我知道这很冒昧。你一定在心里笑话我吧?即便如此,但我还是认为能与你同进晚餐,已了我一桩心愿。你且吃吧,吃完我将把你还放,还放到你爱人身边。”孟法良如舞台剧演员般高亢地说着台词,范芬芳抿着嘴不知所措。孟法良自斟自饮,连喝了两杯红酒。

“孟教授,您少喝一些吧。”

“谢谢你。”

“您先前说的是真的吗?”

“是的,我会接受现实。”

“我……”

“你吃好了么?”

“是的。”

“我让小罗送你回去。”他强忍醉意,却一时手滑把手机掉在食物里。

“您不要紧吧?”范芬芳攥着餐巾说。正这时餐厅的经理来了,范芬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孟教授有些醉了。能不能帮忙找一下小罗,他在……”

“我没醉!我要送你回家。芬芳,就让我送你回家吧。”说完,孟法良好像睡了。餐厅经理说:“范女士,我安排人送你回去吧。”

“孟教授……”

“孟教授在包下餐厅的时候就嘱咐过我们,一定要让您用餐愉快。”

“那孟教授怎么办?”

“您尽管放心,我们会扶他去房间休息。”

范芬芳还是跟着餐厅经理一起扶孟法良到酒店房间休息。一进房间,餐厅经理便说:“我去拿醒酒的饮品,您能帮忙照顾一下孟教授么?”说完也不管范芬芳答应与否,径自去了。见房门已自动上了锁,范芬芳心里想着:“我真的可以吗?”身后传来声响,回身见孟法良从沙发上晃荡站起来,范芬芳忙去扶住他,孟法良顺势抱住了范芬芳。“您醒了?”范芬芳惶惑如笼中鸟,直至孟法良亲向她,使她仿佛触了电般怔住。

3.

“什么?你打算考研?”李中克原本以为自己打算辞掉工作的念头很幼稚,酝酿了一下午愣是没有好的理由开口,岂料来医院见了钟薛离,薛离第一件事就是和他说这个想法,或者说决定。“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就交给你了。”她说。

“我不要,”李中克撇着嘴说:“正要和你说辞工作的事呢,你倒好……”

“哦,”钟薛离发出夸张的感叹,“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见薛离这般,李中克知道自己上了当。“那你考研的事情是假的么?”他问。

“真的。如果可以一直读书,怎么想都是美事。不过,我更需要工作。”

“那你就去考研吧。”

“说的简单。考不考得上另外说,生活费去哪里找?这次住院家里花了不少钱,我不能再任性了。”

“这怎么能叫任性,生活费什么的统统包我身上了。”

“别,你这人,比我更像啃老族,搞不好……”

“什么?”

“搞不好以后会吃软饭也说不定。”

“啊?太过分了吧!”见薛离还和以前一样笑靥如花,李中克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当天晚上李中克在医院逗留到很晚,第二天上班差点迟到,因想着怎么和城主编说辞职的理由,一不小心哐当一声撞玻璃门上了。李中克揉着额头,终于瞅见了锁。一旁的保洁阿姨无声无息地出现,用半干的抹布煞有介事地擦着李中克脑门印上去的痕迹。李中克撇撇嘴,下楼在大厦的周围踅了几圈,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他回到公司,范小姐正好开了锁。李中克快步上前,在范小姐身后唤道:“范姐,今天怎么这么晚呀。”范芬芳一个激灵,应激似的转过身盯着李中克,她神色有些憔悴。“吓到你了么?”李中克讪讪赔笑。范芬芳镇定了下来,用沉默发泄,她径自去到前台,李中克揉了揉额头,进了玻璃门。

“他不在么?”李中克正准备到自己的工位去,范芬芳喊住了他。他应道:“范姐,您说的是城主编么?不在吧——”李中克心忖:我也想找他哩。“您没事吧,看着脸色有点差。”

“没事。”范芬芳凄然应笑。

“昨天您和孟法良教授都聊些什么了?能不能……”李中克笑嘻嘻地凑到前台来问,讵料范芬芳十分抗拒,似本能的张手一挥,不偏不倚打在李中克的脸上。

“范姐,你打我干什么?”李中克捂着脸,但感觉额头更酸疼。

“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范芬芳红着眼圈,竟比自己还像个受害者,李中克自叹了一口气,悻悻地回自己工位去了。

范芬芳一听到孟法良的名字就犯恶心。昨天在酒店发生的事她还历历在目——“你就从了我吧,从了我吧!”范芬芳比孟法良还迷糊,恍惚中就被抱着挪到了床上,孟法良压住她的身体,用带着酒精的口气对她说。

“别这样……”

“你嘴上这样说,心里也想要吧?我给你。”他的性技巧和口才一样好。范芬芳逐渐放弃了反抗,很快下体一股刺痛让她惊醒。其实像孟律师这般儒雅的成功人士,只稍一抬手,点着谁,哪个良家妇女不得从命侍寝乎?却说小淫则以“税前”与“睡前”混淆,以淫职场女工尔,小威则以“规则”潜之,大言炎炎之艺术献身尔。淫威不过尔尔,孟士高知,性癖非凡,非处子不夺其操也,小淫曰玷污,大威曰启蒙,传教士交合传度之,使教皇之风蔚也。

“你果然是个处女啊!”正爽不自已之际,却是西装口袋的手机响了,孟法良挪了挪身,伸手去摸索出手机,教范芬芳瞥到了联系人,范芬芳怒中心起:居然是他“去年过世了”的妻子的来电。孟法良如狼一样的眼神盯着范芬芳,倏地他伸出手捂住了范芬芳的嘴,另一只手旋即接起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贵妇人的慵懒声音:“喂老公。你在哪呢?你怎么气喘吁吁的?”“啊,哦,老婆大人,我在健身房呢。我马上回去。”在妻子起疑心前孟法良掐断了电话,虽然回家后他这个上门女婿免不了受窝囊气,但现在他在进行的事正是对长久以来压迫他的妻子的反抗运动,源源不断冒出来的雄性激素让他亢奋,乃至疯狂,不堪受辱的范芬芳狠狠地打了孟法良一巴掌……

“你的脸好些了没有?”范芬芳来到他跟前问。“没事,我脸皮厚。”李中克确实没事了,范芬芳虽说手扇到了他,力度就类似于扇苍蝇一般。这么比喻很烂,他想。

“这盒饭就当做是赔礼道歉。”范芬芳拿来两个盒饭,分一盒给了李中克。

“这么快就到饭点了。好吧。还是谢谢范姐啦。”见李中克接过盒饭便打算开动,范芬芳拉了把椅子,在旁边一起吃了起来。期间,范芬芳问:“你说你是学法的?”

“是的。”

“你喜欢法学么?”

“嗯。是吧。当初是家里人要我学的。嗯。总之不讨厌。怎么了吗?”

“没有。”

“那个,范姐,我能不能再问问孟教授的事?”

“问那种人干什么?”范芬芳脸色沉了下来。

“您是不是不喜欢律师?”李中克弱弱的说。

“倒也没有。”

“您是单纯的不喜欢他是吧。”李中克忽然在想:会不会范小姐也对孟教授超脱的理念有不理解的地方,因此才……

“他强奸了我。”

“您刚刚说什么?”李中克以为自己听错了,范芬芳低着头,颤着声说:“孟法良他强奸了我。”

“您、有证据吗?抱歉,这么说也许有点失礼。这种事情,您为什么告诉我?”

“你不相信是么?”李中克缄默,范芬芳继续说:“城主编和他窜通好的也说不定。我原以为你昨天突然离开,也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我向你保证,无论这件事是否成立,我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昨天是以为我对孟教授的理念有些抗拒,因此才突然走了的。我真的不知道那些事。”

“那么你相信么?”

“这种事情我相不相信不重要,我觉得你应该报警。”

“昨天你走后,孟法良邀请我去餐厅,还说我像他过世了的妻子。他就在压着我身体的时候和他的妻子通话。”说着,范芬芳竟然自嘲的笑了,从小到大没谈成过一次恋爱,便是如此奇葩的文科女,三十好几了才被那种谎言所哄骗,如果是还年轻的时候,还有姿色的时候,她的悲伤反应会比现在更强烈,她想要像二十多岁的小姑娘那样任性的落泪,她想要年轻的身体,张着双臂堵在他上班的路上,也不会怕闹到警察局去。那该多痛快啊!

“那个餐厅的经理、司机、秘书、主编,都和那个可恶的孟法良是一丘之貉。我一定会报复他的。你说要证据?我去医院验伤了。还有,昨天你交给我的录音笔和摄像机,我录了音。我一定要让那个道貌岸然的贱男人身败名裂。”

4.

“赌上我作为律师的名誉!”

著名法学教授孟法良在社交媒体上公开表示要为自杀未遂的周甫提供法律援助。

“据我手上的资料,我相信,现在仍在医院疗养的周先生绝对是一个疼爱妻子的好男人。哪怕遭遇无中生有的恶毒中伤,哪怕警察也将他视为犯人侦讯,面对如此巨大的舆论压力,他没有后退。他的自杀只是为没能保护好未婚妻的自我的刑罚。但是,我们知道,罪犯才是真正的刽子手。我愿意赌上我作为律师名誉!正义必胜!”孟法良睥睨面前蜜蜂般的记者,一个个话筒就像外延的口器,争先恐后地垂涎,正义之花的恩赐,大律师很满意信徒的拥趸。有种感觉时刻在提醒他,自己怀揣特殊使命。是呵——他可不比从美国运往乌克兰的耗材,他是用圣水浸润了全身心的正义之花,最终将会移栽到自由的泥土里,和教义一样永垂不朽。像他这类高知的归属必然是美国,因为自由的文明诞生于美利坚,因为所谓法制就是美利坚合众国。此刻,孟法良恨不得用英语说话,可是潜意识里他又抗拒和这些亚洲面孔的人说英文,尽管他是个亚裔。

周甫从“杀妻骗保”的嫌疑人变成了“名誉受损”的受害者,孟律师的言语中隐隐将施暴的罪犯指向警方——司马振铎。交通意外事故的发生,已经产生了不良影响,此番法学大V的高调宣扬更是惊动了官报,当局要一个交代。这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瞅了一眼联系人,又瞥了瞥正坐对面的马局长,司马振铎不动声色地挂断古茜的来电。马局长按下暂停键,视线从屏幕里孟法良那张脸转移到面前的司马振铎脸上,他问:“怎么不接电话?”“有些不方便。”司马振铎生硬的回答。

“是什么天大的消息?大到让你怀疑我这个局长?”

“局长,不用将我。我现在不是被停了职么。”

“听你的语气好像还有点不服气。”

“没有。”

“知道为什么停你的职么?不会以为是因为‘舆论压力’才让你停职的吧。”

“没有。”

“你调查的那起案子,嫌疑人周甫自杀了,你觉得是因为这样才让你停职?不是,是他自杀未遂,你又一意孤行决定立案,并且还擅自去见他,用对待犯人的语气去审问他,这不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刑警该有的心性。”

那天接到电话,司马振铎便马不停蹄赶回了局里。司马振铎当即向小区的物业方面质询,是一位姓赖的保安最先发现他。据他口供,当时他正在巡逻,发现1801住户的门房没有上锁,随即上前查看,他在门外唤,无人回应,因此进入该住户,一进门就看见周甫在躺在浴室里,发现是割腕自杀,他用毛巾做了紧急救援,然后报了警。打给司马振铎的电话,已经透露了周甫的就医情况,做完口供,司马振铎开车来到医院。当时周甫已经醒了,人正在病床上看书。一见到司马振铎,周甫就合上书。司马振铎道:“听说你自杀了。该不会是因为我的缘故吧?”周甫冷声道:“你就这么想要我死么?”

“不,我只是想和你打个赌。就赌我先破案还是先撤职。”

“你有没有在听?”马局长屈着食指敲着桌面,发出咚咚咚的响声。司马振铎说:“还不是因为立案手续卡住了么。”马局道:“立案手续卡住了,是因为缺乏证据。就算你说你是凭刑警的直觉,就算当我也认同你的直觉,但办案是要讲究流程,就像司法要有程序一样。有规矩有守则,才不会独裁。总不能抓住了罪犯,当场就把他掐死吧。这是正义么?法律层面上疑罪从无。主观臆断,凭空捏造出一个罪犯来,这是警察么?你应该从大局上来看……”

“那么局长也认为,我冤枉了好人是么?撤我职吧。”

“胡闹!你这什么态度?”

“局长,还有什么吩咐么?”

马局长拿起了红色电话,司马振铎面不改色。

“让洪队长进来。”听了这话,司马振铎神色一闪,马局长口中的洪队长莫不是洪雷音?洪雷音是司马振铎以前的老下属,现在是章荆仝的师傅。他来这干什么?执行任务回来了?司马振铎期望从马局长那里找到答案,马局长已经移开视线,他抽出了一个蓝色档案夹,正快速翻阅着。敲门声响起,马局长让进来,洪雷音进门便向马局长敬礼。马局长让洪雷音坐在司马振铎左手边,一坐下洪雷音就对司马振铎使眼色。现在这种情况司马振铎也不好问什么,总不能在局长面前派烟吧!没有烟他才懒得开口。马局长说道:“这些资料你看一下。”司马振铎接过档案夹,打开来里面有十多页的资料,上面详细记录了一桩调查了半年的大案。马局长给司马振铎看的资料是洪雷音跟踪了大半年的特大赌博集团的案件线索。司马振铎越翻眉头越皱,洪雷音在一旁道:“我和伙计们跟了大半年呢。你快往后翻翻。”司马振铎瞥了洪雷音一眼,依言往后翻了,“这张照片?”一下子就翻到重要的线索,彩印在A4纸上面的照片是周甫,从这张照片来看,他看起来像是在赌场,他的身边还有个女人。

“还有更劲爆的。”洪雷音撺掇着,好像在炫耀战利品。司马振铎依次往下翻,居然发现了同样印在纸上的孟法良的图片,他同样出现在赌桌。之后的几张是孟法良在一个荒郊野岭的地方和一个只拍到背面的人会面。看完了资料,司马振铎有太多的问题想问。

“老洪,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暂时就不清楚。也许是充当团伙传话的人。”

“这么谨慎的家伙。一定是条大鱼。”

洪队长和马局长相觑一眼,马局长微微颔首。

“这个女人是谁?”

“你觉得呢?”

“李怡?”

“你觉得她是周甫的未婚妻?”

“在孟法良的彩印图片里面她是荷官,和周甫出现的时候她是一起玩的赌客。”

“你还是一样的犀利,不过,跟了大半年。”洪雷音说一半藏一半,若不是碍于马局长在这,司马振铎当即就要发作。洪雷音也觉得再卖关子对自己没好处,“他确实是周甫的未婚妻,但,她叫张美岚。”这确实有些出乎司马振铎的意料。这时马局长清了清嗓准备发话,两人正坐待命。

“司马振铎,现在任命你做该特别小组的队长。这起案件交由你和洪队长共同担负侦查这起案件。既然周甫也在其中,那么你也可以一并查案。”马局长正色道。司马振铎接到命令瞬间脸上绽放出笑容,很快又板起了脸,倏地站起来向马局敬礼后就离开了。“那么马局长,我们去了。”洪雷音讪笑着也离开局长的办公室。洪雷音有些胖的体型,虽然比司马振铎小几岁,架不住腿短,踱到吸烟区,司马振铎已经点上一根了,见他径自吞云吐雾,洪雷音摸出自己的烟,刚把烟放上嘴唇,司马振铎来给他点烟。相视一笑,都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头顶上氤氲,代替了无声的寒暄。熄灭烟以后,司马振铎拿起手机给古茜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古茜向他报告了惊人的消息。

司马振铎吩咐道:“你和章警官一起么?那好,你们现在去李怡家,管李家二老要几根头发,然后去做DNA鉴定。当然用来和尸体做比对。别问了。”司马振铎挂断电话,洪雷音面带揶揄之色,“你的徒弟是个女娃?”司马振铎不语,反倒露出一副催促的神色。洪雷音掐了烟说:“现在去哪?我这东奔西走的连口水都没喝。”“去确认周甫的未婚妻到底是什么人。”说着司马振铎便在前头带路,洪雷音恍然想起以前在司马振铎手下办案时的情景。司马振铎找到了吕子杰,在他那里找到了事发时遗留在现场的行李箱。当司马振铎打开行李箱,洪雷音看到里面的衣服就全明白了,行李箱里的衣服和照片上拍到的照片一样。当下,司马振铎说还有一事要确认,便和洪雷音赶回李怡的户籍地。路上,洪雷音见副驾上的司马振铎一直在看书,调侃道:“转性了?居然真的在看书。”

“好好开你的车。”司马振铎瞥了一眼,心里想应该差不多就要到山路了。

“看什么呢?”洪雷音继续问。

“《消失的13级阶梯》。你看过么?”

“没有。”

“这是那天我在医院看到周甫在看的书。”

当时在医院,周甫对司马振铎的提议嗤之以鼻,司马振铎本打算回去,周甫却忽然道:“你不觉得太儿戏了么?”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么?”

“我想和你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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