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面神格》(初稿)

傩面神格

青楼梦好·卷

第一章 前世拍品,永不过期

前世的酒大抵没醒,不然怎见满堂的人个个戴着面具。

这家上面有人罩的镜花缘,夜夜笙歌:自称倡家的艺人,终于发现自己更善于撩拨情趣;无能的公子王孙,销金入极乐,才华喷射。便是底层老厮,竟也一副认命姿态。

“老龟公!”方磊自在心中斥骂,不时用眼神挑衅为他倒酒的黑棍。打来这里,不知挨了这黑厮多少棍,慢慢见了扫帚都怵。命运弄人呵,一个时辰前突然从底层小厮变成座上宾……然对黑棍的报复只停留在哂笑。

咧嘴笑牵动脸上乌青很疼的。

这也算是他的面具。

方磊心里清楚,在那些个公子哥眼里,自己的身份没变。

“好酒!”

沁春坊的酒,一杯,价格比他签的卖身契金还高。

一杯又一杯。眷顾吗幸运女神?

命运弄人呵,由不得自己做主!到底也争取了,不变成什么样的人。非说恨,方磊恨自己比恨仇人更甚。来这世界许多时日,活不痛快,死不百了。

“定是神的诅咒。且还是警幻仙子那般的神司。哎呀呀,莫不是我上上上世人,也是个纨绔公子乎?因有负心债未偿还,故遭此劫难。”方磊戏谑自嘲,企图借酒浇却生长在体内的秘密。

先上头来,是一股莫以名状的,于腑脏翻涌的波涛,由肚心窜上眼睛的火辣,那不是落泪的感受。

看呐,熙熙攘攘的青楼,一眨眼人人都戴上了斑驳面具,其色同或不同,皆黯淡无光。方磊起身四顾,周遭顷刻空无一人,好似收藏生气的棺板骤然盖上了,甚至隔绝了心跳。吊诡的是,骨骼开始传来附骨之疽的称赞,谁又能分辨,噩梦中的磨牙声源于地狱死神,抑或松木门里的白蚁?响声渐大了,教人恍惚,恍惚记得自己站着。

内景里,不那么具象的记忆中的家人,向他围了过来。

这梦境有过,这次却在清醒中闪回,提线木偶般的父亲角色,面戴黑如墨玉的傩面,既倥侗不实,又明晰异常——似糜烂的蜘蛛穿行于五官,沿着傩纹结网,一圈圈蔓延、覆盖、切割、破碎。

族人们一个个在面前破碎。

无人在意酒杯破碎。

“砰、砰、砰”的声音还在持续。所有人的目光皆汇聚在花魁琉璃身上,她金莲步步,场下鸦雀无声,只剩心跳同频,随她登高楼。行将上飘檐,乃发现袅袅娉娉的如意、百合。同框汇合,皆般般入画:琉璃眉黛青山,双瞳剪水;如意玉立亭亭,丰神绰约;百合月中聚雪,小家碧玉。各有各的美!

倘议美中不足,便是藏在花魁身后,丝丝不豫之色罢。可是妒忌在画眉?

这和小厮阋墙是一样的无聊!老龟公已被招了魂,方磊踅去抓来酒壶,自在凳上啜饮。美姑娘们的出场只骚动了一会,很快便有人出来主导秩序,能让满堂的青楼老友按捺住情操,自然是因为名望家族出身的子弟自带薄面。

白的黑的绿的青的纨绔,楼上还是这四位爷。

琉璃刚向几位公子道了万福,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楼主便热络地迎上来:“许公子、秦公子、常公子、吴公子。你们好啊。”

吴钧定道:“英楼主怎又把我排在最后。莫非对我有意见?”这位镜花缘的楼主把香绢一摇,“可屈煞我了。下回不叫吴公子了便是。”顿了顿,笑道:“改叫你吴状元,可好呀。”本就佯怒的吴钧定,叫她的话拿捏了节奏,只得做笑两声,转头道:“许兄,这个月是又淘了什么宝贝么?看起来兴致不错。”

许松珀未置答,兀自打了个响指。适时,楼下偏门一华服侍女托盘而出。众人视线从托盘慢慢转移到侍女高耸的胸部上。或也人之常情。秦达朝、常远谋皆觑向吴钧定,见他眼神如刀,指着款上楼的侍女道:“那是什么?”

“哦,难得。”许松珀笑道:“吴兄上晓天文下知地理,竟也有不耻下问的时候。”吴钧定把眼一眯,说:“这般诡异符文,莫非是图腾?”此言,耸动堂下。

许松珀踱来,拍了拍吴钧定肩膀,附耳说道:“那种东西,你觉得我会拿出来拍卖么?”

“许兄——”

“稍安,我手底下有一人能为你解答。”许松珀朝堂下嗄声唤道:“方磊。你来解释。”

群客侧目而视,见一人屁颠儿跑上楼去,躬着身给许松珀请安。对诸位公子一一作揖后,方磊道了声“劳烦”,安放酒壶,侍女觑他粗布麻衣兼着面黄肌瘦,把眼儿和脸儿比着白。

方磊做浮夸笑容,才免疫了目光交织的蛛网,双指捻起拍品高举着道:“这个,叫计生套。”

楼下一时无语,方磊觑见许松珀示意,便欲撕开来展示。

“公子且慢。”琉璃一双剪水眸注视着方磊手上拍品,郑重道:“这件东西我拍了。不知要多少价钱?”未等方磊开口。秦达朝说:“你这新晋花魁既是想要,这小玩意拿去便是,何须言钱。”方磊心下一乐:真直男!这可是0.01超薄款。大罗神仙也变不出哩!

处子香扑鼻,驱散嘲弄想法,方磊做惶惶状,双手奉上。琉璃纤指未至,常远谋抢先来将它攫了去,带着邪魅笑容,亲自将东西放在琉璃手上。琉璃收下,依次向几位公子道万福,自去了。

“你二位姑娘想要什么奖赏?”如意百合像被挠到脚心,乖巧蹑步前来,常远谋盯着方磊说:“那东西哪来的?”

杀气,一直在他身上波动。(烛火摇曳。)

“常言道:绮谈之市、以密成。我想常兄这点共识还是有的罢。”许松珀道。(伏笔之后常远谋)

“既是许兄手下人讨了花魁欢心。”常远谋忽狡黠一笑,向如意百合说:“赐汝二人从良,好生伺候方小兄弟。”如意百合乃花魁比赛的二三名,赏赐给一个下贱的小厮,众人都有不豫之色。

常远谋意在诛心,堂堂世家子弟竟属意青楼女子,早为他所不齿。

气氛似有些诡异。

英楼主忙来缓和道:“诸位公子,正事要紧。”许松珀脸上愠色一闪而逝,想通常远谋从中拨乱,为的是这拍卖会的主导权,故而先行宣布:“诸位。一月一度的狂欢,拍卖正式开始。”

随着许松珀下令,一队侍女如鱼贯入,她们托盘上的拍品大小各异,皆盖着红绸缎。急公好义的老友常客们,摩拳擦掌,频频举牌只为掀一掀那红盖头。

要的就是这股当新郎官的悸动。

因不想应付,方磊只好装作翘首企盼,望能在楼下见到“珍禽异兽”抑或“奇珍异玩”。果如此底下的商贾豪绅反倒兴味索然了,他们清楚明白,四公子于此拍卖的是资源,一种能改变命格的资源——“傩玉”。

傩玉产于地脉,据传蕴含古神能量,可供能人修炼,是一种极为珍贵的媒介。所谓能人,即掌握特殊能力之人。说穿了,无非就是修傩力,运傩术。能人亦称为傩师。

堂下聚集的或有傩师,然未有十一。

若说傩玉是一种赌石游戏,另一种拍品对那些凡人而言,其吸引力更窒息。乃傩面也。此亦傩师与请神降示的灵乩区别所在。古神意志通过傩面传承了下来,演化成神力、术法,为开面之人所继承。既与神缔,神格加面,修神力行傩术,超脱凡人之列。

眼下闹剧却不过是无天赋之人的自欺。几位公子哥利用镜花缘搭建小型黑市,所售皆边角料矣,这些富甲一方的人,无非在追寻另一种不属于他们的财富罢。

有一说一,看似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公子哥们,在某些人眼里,他们和娼妓只区别于出卖的部位不同。

潇湘房传出的抚琴声,是方磊产生荒谬感的滥觞,耳听琴声,眼看楼下拍客唾沫横飞、你争我夺,世界仿佛脱节。这瞬间,他突然有点开窍了:琉璃应是不晓得“套套”这种东西,有的只是女人的直觉,或对自身境遇的奢望,才觉得这件拍品隐藏着她得不到的“尊重”?

想罢,方磊于心中画蛇添足的说:“我的拍品,永不过期。”

其实,这样的“尊重”,他还有十一个,勾连着前世。说是前世,到底没能完全适应,已经和这个身体的记忆搅和了。

“……是那时候吧?”他想。

第二章 非遗之童蛋子

新年烟火在头顶炸裂。

“砰、砰、砰……”

光影下,古神傩面竟眨眼了。方磊被远处绚烂烟花分了心,明灭光影牵动眸子并予以想象:年轻男女拥坐着,耳机共享,一面拍照,一面谈论新潮事物;为人之父母,拾起烧完的仙女棒,呼唤着娃儿慢点跑……

蓦地,脚心的刺痛教方磊回过神来。他恼怒地觑了觑院里这棵树。它像冥顽不化的图腾,经年累月地镌刻着某种意境,而现在,死去了的枯枝还要刺痛他的身体。

“大过年的,一个人在这破院子里跳祈神舞,我的命真苦呵!”方磊敢怒不敢言,因身后爷爷如雕像般注视着。方经方老爷子是村里唯一的傩文化非遗传承人,坚定的将整个人生都藏在傩面下,没有社交,终身不娶,仅有的羁绊是十八年前,在这颗树下领养了奄奄一息的弃婴。

“停下吧。”方经说完转身回屋。方磊摘下傩面具,挤净了脸上失落,跟着进了堂屋。方经在太师椅上正色道:“小磊。你长大了。感觉怎么样?”方磊嗫嗫嚅嚅居然害羞起来,试探着问:“什么怎么样?”方经白眉一紧,说:“看着你手中的神缔傩面。”

方磊索然低头,不耐烦地看着这个黢黑面具,从小到大不知道看了多少次,哪怕升到外地读书,傩面也常出现在梦中,像植入记忆的烙印,像命定之诅咒。然而也奇怪,他至今无法用现代任何一种材料知识定义这面具材质。

“小磊。”

“啊——”方磊惊呓,“爷爷、面具怎么了么?”

“我现在就将它传给你。”

“这可是您的命。我才不要。”

“这也是你的命。”

“不爷爷,您什么意思!”

“今后,你就不要再去上学了。留在村子里,守护好这份传承。”

“大过年的,爷爷,您别开玩笑。”看着爷爷古井不波的脸,方磊的强颜欢笑慢慢消失,激动到嗄声呼喊:“不、爷爷,不!您怎么可以这样,我可是您的孙子。”

“就因为你是我孙子。”

“可是、可是您说过,我是您捡来的。”

“那也是我的孙儿。”

“您就忍心让我一辈子被困在这里?”方磊甚至极为失格地用指关节敲打着神缔傩面,以为这样爷爷就会冲过来,把这个视如生命的面具拿回去。然而,方经只是闭着眼,缓缓地说:“我很抱歉,孩子。可这就是命。刚刚古神已经接受你了。磊儿啊,刚才跳的舞蹈,就是传承的仪式,你和神已经缔约了。”

佝偻着背脊的方老爷子从方磊身边走过。村头,新年烟花好像停了。

“开什么玩笑!”方磊像个赌气的孩子,用力地往双肩包里塞着校服。回房间后他想了很多,哪怕清楚知道傩文化对爷爷来说意味着什么,也再不想和这种东西有什么关联。

“必须马上离开!长久的离开村子。”这是他慎重思考后得出的结论。

“传承人?还非遗!

“能值几个钱?

“说的好听。

“真要沽名钓誉还是修身养性。

“上山当道士,出家做和尚都比这有盼头。”

方磊越想越气,生来天伦已经残缺,就指着花花绿绿的世界治愈了,这倒好,直接跳过入世,把一辈子禁锢在那破面具下。

“凭什么!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他就不该这么专制。

“玩蛋去,咱好歹受过高等教育。

“带专生去哪不能打螺丝啊!”

话虽如此,方磊清楚,离去的代价是沉重的。还小的时候,他就被爷爷种了傩,那是一种只要动凡念,轻则头晕,重则不举的傩术。于是双肩包塞满后,方磊犯了难:要是真把爷爷惹恼了,不给我解除傩术,我不成了废人么?可是,待在这破地方,和废人有什么两样?

“对不起了爷爷!”方磊刚挎上包,裤管里电话响了。

“喂,”方磊旋即撸出手机,瞟了一眼爷爷的房间,压着声说:“谁呀?”

方磊挂下电话,背上双肩包,蹑悄悄地离了家。此时,存放傩面的堂屋,径自放着光芒,仿佛古神来自异域的微笑。

打电话来的是方磊儿时死党。十八岁就结婚的赖比侯,有时也带会给方磊一些关于人生的遐想。此刻却是情欲更具象了,那雪白的勾人的车灯,比霓虹更摇曳晃眼。小头上大头,方磊渐渐晕了,好似酒精在脑袋里二次发酵,目之所及都是泡沫。

“哟,方大仙,你怎么了?”赖比侯似泡沫的大脸凑了过来。方磊呼了一口气说:“没事,就是有点醉。哎我说赖皮猴,你就不怕……”突然压低了声音,“家里那位?”一听这话,赖比侯双下巴抖了抖,朝两位热舞的女子喊:“别跳了,别跳了。霓虹灯也关了。”粉衫的去关了灯,蓝衫的撅着嘴贴过来,奈斯夹着赖比侯的“肱二头脂”说:“侯哥哥,你是不是嫌人家跳的不好了啦。”

“燕子唉,你就是貂蝉再世,世上没人比你更会跳舞。只是、我这兄弟,觉得太晃了。”

“讨厌,人家哪里晃了啦。”燕子说着更撒娇地晃着身体。

方磊眼神无处着落,不巧和粉衫女孩撞上了。她抓起一罐啤酒,递给方磊,“你唱歌么?”方磊接过啤酒,歉然道:“不,你唱吧。”赖比侯打发燕子同去点歌后,挑着眉对方磊说:“还是童蛋子吧?让她教教你?”方磊无语,露出一脸懒得搭理的表情。

“你不会是那方面不行吧?”

“咔呲”一声方磊打开啤酒,直直地一杵。赖比侯心口一凉,抓过啤酒呷了呷,不时把眼觑方磊,忖道:可惜了这张脸。学生时期赖比侯就一直用方磊的照片当QQ头像,自此桃花运不断,每成功上垒,无不心怀感激,然三秒后也不免羡慕恨:凭什么一个村的,就他方磊长得那般俊!

而今不羡慕了,反倒是可怜起他来了;倏的想起之前的准备,遂放下啤酒,用胖手伸进西装内口袋,掏出来一盒计生套和一瓶蓝色小药丸。

“方磊,咱兄弟一场,我也没啥准备。这东西就给你了。可别多吃……”赖皮猴一面说一面找,“你包、隔这呢。”便抓过双肩包,拉开拉链把东西往里塞。

“唉,赖皮猴你干嘛呀?”

“害什么羞!”

“你妹的,这是害羞的事么!”

方磊急得上手了,赖皮猴偏不停下,两人便开始滑稽的争抢,像儿时光着膀子摔跤。

“你们这是、在干嘛?”她们愕然看着在沙发上扭成一团的两人。

未及解释,突然有人破门而入,准确的说是一条大狼狗。

随后进门的三五个警察,直勾勾盯着他们两个。

……

从警局出来已经大半夜了。原来是赖比侯的老婆通过汽车定位,知道他来会所鬼混,因此报警说有人吸毒。他们几个就这样被带去警局,等做完尿检,赖皮猴早叫他妻子揪着耳朵回去了。方磊挎上双肩包,重重叹了口气。

“那个……”教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方磊扭头,见是那粉衫女孩,遂问:“你还没回去?和那位燕子。”

“她在东宫正室来之前就溜了。我和你一样,被丢下了。”

“真……”方磊突然语噎,努力不让“巧”字蹦出来。

“嗯?”她抿嘴歪头,秀发滑过白里透红的脸颊。

“没有。”方磊挠头讪笑,感慨自己的不胜酒力。

“我们一起走吧。”她很自然地搂住了方磊手臂,拉着他沿路向前踱去。走过昏黄路灯,她更攥得紧,方磊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体温和柔软,及嗅觉出的优雅体香,随着步频,在一呼一吸之间,整个胸腔都灌满了爱恋的费洛蒙。

可傩术降临了!

方磊在还有力气之前,努力抽出手臂,“那个,去哪?”她绾了绾长发说:“去宾馆呀。”

“去宾馆、”方磊像突然罹患高血压,头疼得紧,“去那里干什么?”

“当然是做那种事!成年礼哟——”她捻起纤指在方磊心口画圈,“听说,小哥哥还是个处。让姐姐帮你吧。”方磊看见她双眸依稀散射着星光,两瓣丰润唇内仿佛隐藏某种人造黑洞。双唇咫尺之间,方磊忽咂嘬一声,说:“抱歉。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重要么?我可以满足你所有的幻想,成为你的形状。”

“我,”方磊强咽下口水,说道:“我不行的。”

“你是指?”

“就是你想的那样。我不行的。”

“嚄……,所以他才在你的背包里放了那东西是么?”

“什么——”

“蓝色的东西!”她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听她这么一说,方磊不免动了念头:若是借助那小药丸,能破了这傩术,下半辈子的性福生活不就有了么?试一试?而且她……

“你不会吃了那东西也没用吧。”她甩甩头自向前慢步踱着。

“试一试?对,试一试!”方磊终于说服自己,为了不辜负这位善解人衣的小姐姐的心意,说什么都要试一试,故把双肩包抱在怀里,缓缓拉开拉链……

她走了一段路,回头见方磊还杵在原地,便从手上取出发箍筋绑束了头发束,慢慢走来。

“你不要过来!”

忽听他喊,她狡黠笑道:“小样。姐今天说什么也要撸了你那鼻涕虫玩意儿。”抬头见行来之人竟是个戴着傩面的妖魔,方磊吓得一推,教她摔了个屁儿墩。

“瓜娃子。没用的家伙。臭童蛋子。没用的臭童蛋子!”听她在地上大骂,方磊怯怯觑去,傩面不在而心有余悸,留下一句“对不起”便转身狂奔。“混蛋啊你,破童蛋子,装什么贞洁烈男。呸。我诅咒你——这辈子都是,童蛋子!还是个没卵用的童蛋子!”

方磊直跑得心都快喘出来才停下,低头一看,还怀抱着包,努力平息心跳,咬着牙拉开拉链,那面具赫然而出。

恍惚,神缔傩面在微笑。

方磊颤抖着将面具拿出,倏地奋力一掷,头也不回地跑进夜色。

方磊直跑得肺都快裂开了才停下,瘫坐下来,喘匀气息后,缓缓拉开拉链,面具终于不在背包里了。他如释重负,用手腕去擦汗,手背触碰到的却不是自己的肌肤。神缔傩面,竟自生长在他脸上。

这次,任凭怎样也摘不下来,方磊近乎绝望,把心一横,往路边一棵树撞了过去。原以为会疼痛,甚至受伤。灌满鼻腔却尽是树汁味道,擤擤慢睁双眼,面前只有被撞折的树,方磊难以接受——怎不是院里那颗古树!——只要能摆脱这面具,就是死,也要试一试。

便转向夜幕深处奔去,突然一个趔趄摔下山路,接连的翻滚教他更失了智。轰然一头撞上巨石,颅中彻响黄钟大吕之音,如此瞬间,意识从时间剥离,引力再不是法则,亘古和演变融汇传承,凝成具象的金光。

方磊事后回忆,觉得更像是一颗烟花把脑子炸了。

和前世的联系,只剩那个双肩包,也是不久前才晓得神缔傩面跑进身体里去了,方磊认定这就是诅咒,因为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也接连不断的浮现,直至精神衰弱,分不清哪一种才是寄生。

那些戴着面具的人是他——我的家人吧?

第三章 叫我英姐

拍卖会如火如荼,没有方磊的事。用一个套换一壶好酒,他乐得如此,想起酒还没喝完,转身去取,谁知寄放在侍女这的酒壶竟不见了。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实在叫人火大,仿佛吃定自己不敢在这种场合伸张,方磊摇头以示愤懑,蓦地,瞥见了飘廊尽处一道袅娜身影。

“是她!手里还拿着那酒壶!”方磊有些捉摸不透,不晓得这女人在弄什么玄虚。虽说已经在青楼里历练了些日子,他也没那么了解女人,再怎么说,一个童蛋子,能开窍到哪去?

不过哪怕如方磊这般木讷,也隐隐能觉出那女人身上的神秘意味。她身上没有世俗女子的风尘,所有风韵,皆来源于自身率性。比率性更明显的是她的尖锐,挑破毒疮的尖锐,防止言语癌变成对立;戳瞎心眼的尖锐,挑逗劳什子清规戒律而自成一套。她有个和人一般美的名字,名英倩莲。

不知不觉踱步来了,这里是二楼的旮旯角,惯常放置杂物的房间。最先让方磊感觉突兀的是这里弥留的香味。

“啊,是楼主。您万福。”方磊做慌忙状,向悄然于身后出现的英倩莲请安。

“你是在找这个么?”英倩莲攫着壶口,随手将壶往杂物上一掷。酒香多少冲淡了馥郁的脂粉香,也让气氛加倍古怪。

“还能叫你小磊子么?”她似漫不经心的道。

“这是当然。楼主何出此言,有什么使唤小磊子的地方,您只管吩咐!”方磊依然谦恭作着揖。短暂沉默后英倩莲突然伸出手,捏了捏方磊的脸,戏谑道:“你这张面具,还要戴多久?”方磊满是惶惑,“小磊子绝无二心。”说着做势就要跪下,却叫英倩莲拽住胳膊。方磊心下一凛:她竟然会武功。

“攀上许公子这颗大树。改天换命,不需要再跪了。”

“许公子只是图个好玩,这里才是小磊子永久的家。您有所不知,几天前小人还差点叫许公子给埋了呢。”

“哦?”从英倩莲脸上,只觉察出生动的美。方磊低眉顺目的说:“三天前,琉璃花魁托小人买义甲,小的从集市把东西买回来了,刚到潇湘房,便听见凳子倒地的声音。叫了一声无人答应,想着晚些时候再来答复。忽听得瓷器碎裂声,我心道‘坏了,莫不是琉璃姑娘要寻短见’,因此斗胆不请自入。”

“然后呢?”

“然后就叫许公子大耳刮扇出来了。许公子怪小人搅闹了他,趁着酒性唤手下人要将小的埋了。小人当时吓了个半死,就差尿裤子了。”方磊讪讪然,找补道:“还是琉璃姑娘给小人求的情。”

英倩莲仍一副不置可否的状态。

“哎,”方磊叹道:“跟在这些大人物身边,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伴君如伴虎’。指不定哪一天就……小磊子知道自己没本事,只能在这孝敬好您,伺候好客人,绝不敢有二心。”

“小磊子,好呀,好呀!”她掩门后便转回身,每个字都是一步,直把方磊逼到墙角。方磊一脸惶恐,“英楼主,您这是?”英倩莲掩笑道:“不是说要伺候好我么,我最喜欢细皮嫩肉的小童子了。”

逼仄的空间,男女四目相对,挑逗的言语,将寻常不过的空气搅和得暧昧。多美妙的前戏,循循善诱的。这个半老徐娘,鼻儿锥锥,笑涡浅浅,剪水眸子的深处,流露出的竟是一份别样的纯粹。这种美妙的体会只是方磊的想象,谁又知道这份表象之下,人的真心想法是什么?

终于,经验在脑袋里拉扯着神经,教他判断出她的真实意图。

她在试探!

“身于青楼,而守处子。心智之坚,可见一斑。卧薪尝胆,所图甚大。小磊子,你当真叫我刮目相看。我还真有点喜欢你了。”讫已英倩莲退了一步,露出意味深长的笑,须臾又复冷艳姿态道:“你不渴望么?那种东西。傩玉。能让你找回尊严的东西。”

“小磊子实在不知道您的话。”

“我这人最擅长等待了。等待花开,等待花谢。”能从她的侧脸看到别样的韵味,她的话仿佛在说给自己听。“罢了,总有一天你会坦白的。除非你不要那些东西了。”

“什么……东西?”

“琉璃拍下的那种东西。”

方磊定在原地,英倩莲似乎很满意这个反应。

“你不会以为,三分真话,七分假话,就能瞒得了我么?你觉得堂堂一个花魁,为什么托你这个小厮买义甲?”“此事可请琉璃姑娘当面对质。”“我不怀疑这件事,只是觉得这里面有异常。我以为,琉璃当时没法替你求情吧?”方磊脑子里闪过衣衫半敞,云髻散乱的琉璃的脸。之后便有三五个大汉冲将过来,他们的拳头使记忆出现金星补丁,鼻腔泥土腥臭挥散不去——

“小子,你的眼神真是让我火气很大。不过,如果你求我,倒也不是……”许松珀用义甲矬着指甲,一脸不屑的说。手下人识趣,停下了动作。

“小的真的以为房里有小偷……”

“你说的是真的。打搅了爷爷的雅兴,也是真的。”

“小人有一物,可助公子尽兴。”

许松珀冷笑了三声,漠然道:“你觉得你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尽兴的?”

“您不是已经知道了么?”方磊瞥了瞥杂物堆上的酒壶。英倩莲香袖一拂说:“我赔你。”方磊说:“我想要的,是我原本的东西。”

“我把它放在更安全的地方了。”英倩莲笑道:“说来,这个地方其实你也晓得哩!”方磊猜不透,也不善应付,直言道:“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告诉你吧,我在酒里下了毒。‘剪经散’可曾听闻?其无色、无味、剧毒,只需指盖儿那般大小,就能让一个大成境界的傩师,数个时辰内凝聚不了傩力。若平常人服用,极少的分量亦绝死无救。而你……”

“我的楼主大人,您就别逗小磊子了。”

“我是逗你的。世上怎有这种东西。要有,我自个服了。”

方磊亦曾有过死念,然心多少不甘!英倩莲玩笑似的话语带给他一股莫以名状的感伤,自来此已见过两个倡优自缢身亡了。现下,对她却只是付之阙如。

英倩莲秋波流转,端量着,问:“你打算怎么处置黑棍?”

突兀,却一针见血,就是这种尖锐。方磊尽可能淡然道:“处置?他不是您的人么?”

“小磊子,你才是我的人儿。”英倩莲又向方磊踱来,魅惑的说道:“看你这样,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哩。如果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随时来找我。嗯。最好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轻佻的言语和眼中蕴含的情绪,矛盾重重,英倩莲身上这种所谓的神秘感,大抵是长久的思念和自艾双重作用的结果。方磊脑海中全无一点儿污秽想法:也许,她苦等的人和我有些相似吧。忖毕,方磊不再闪躲,直视英倩莲眼睛,说:“您确定吗?我今后这一生,最好的结局可能是喝下您的酒,然后心满意足地死去。”

“小磊子呀,把自己当成悲剧的主角,大可不必。

“戴着面具过活的人不止你一个。

“以后,还叫我英姐!”

第四章 恶人需折磨

原本预计进行数天的拍卖会,因卖方临时有事取消了,许松珀甚至没能和琉璃多多温存。

方磊和英倩莲谈过话后,溜去繁皇城外,确实找不见背包,返回会场,撞见同是小厮的小明子,方知拍卖会散了。于途小明子反常地缄默,将方磊领到天字贵宾区肆号房前,才一脸羡慕地复述英楼主的交代:大抵就是方磊以后再不必干小厮的活,还攫升为贵宾住这里。真真教人艳羡不已,可拍卖后一地鸡毛还得收拾,小明子叹着气自去了。

“该说不说,也算体验了一回被富婆包养的滋味。”忖毕,一进房间,方磊便看见桌上放着一本书,回想她说“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忽地竟缅怀起去不复返的校园生活。当然这种感触只是一会儿。

谁愿意睡着睡着就叫上铺的舍友摇醒?磨牙、骂人、吹牛皮!多么朴实无华的寄宿生活。每当方磊以为事情不会更糟糕的时候,总会有变故刷新下限、冲击心灵。譬如好端端来了这,和被卖到缅北有一拼!“前世”的苦逼大学生,“今生”的灭族小少爷,一二个时辰前,还切身体味着小厮生活(炕上的小厮同事,倒不至于能把他摇醒)。

住上单间只能算聊以慰藉,环视屋内陈设后遐想毕,方磊开始正视手上这本《演神化相》(作者:单元子),且不揣度玄虚,单是英倩莲将书放在此处,就不得不读,乃聚精会神,抱书读到了太阳落山。

通读了书,感悟颇深,虽作者亦自称说书人,其见闻大都杜撰,未可尽信,可于方磊而言,也算恶补了一些基本知识:“神格”“傩境”等傩师界术语,尚不能完全理解,但起码了解了九嶷玄界,傩师是主宰能人的专制势力,凡人则依旧受制于封建王朝。方磊对历史不怎么熟悉,不知这和什么朝代相近。

且不说这些,至今也不晓得因何来了这里,莫不是体内的傩面蕴含通天大能,引得天地畸变,天命之人因此穿越两界,需历尽千难万险,闯过九九八十一难,终寻得了解救众生之法?

“翻版西游么?扯淡!”

渐渐的,方磊思绪飘向远方,直至来到一个古刹般的巨型傩面下。

“爷爷,所有这些都是你的傩术么?”

试伸手触摸,傩面飘出一缕如烟金光与他联结,朦胧能见原本所属的世界。不禁疑问:此间自己是否完整?他无比希望所有一切都是幻术,幻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是个噩梦。感伤情绪使得整个内景滥觞波澜,神缔傩面竟似也泫然欲涕。

天字壹号房,抱剑之人隐隐感应到傩力波动。“这般浑厚的傩力。莫非他们寻来了?”忖毕,掷剑于桌,奔将夺门却又站定,倏地凭空消失不见,只剩窗格咯咯做响——这抹燕影掠过青瓦连廊,银月亦无法抚平的刀疤脸,只剩一眼于楼顶四处扫视,然傩力早涤荡无踪迹。

“咚咚咚——”

方磊教这敲门声催了魂,收下感伤来开了门。门外,百合欠身道:“方公子。万福。”方磊点头讪笑道:“百合姑娘。这么晚了,有事么?”“公子。我能进去说话么?”方磊侧身相请,抢去桌上倒了杯水,“百合姑娘。你叫我小磊子就好了。”“公子,那怎可。”百合忙将水杯放下。

“怎么不可以,我不就一小厮么。”“您现在不是了,今后都不是了。常公子已将我和如意姑娘许与您,您就是我们的主人。”

方磊想起来了,名义上还有这么两个暖床的可人儿。

“莫非公子嫌弃我们。”

“哪里会,这怎么可能。”

“公子看不上我也正常,我本佃户之女,无琉璃姑娘之才貌,无如意姑娘之歌舞,是世间俗物。但给公子端茶递水,百合绝对尽心尽责。公子,要了我吧。”说完扑通跪下了。

“好的呀,没问题。”方磊扶起百合,慢慢移步,“不过你看,我们是不是先发展发展感情。一步一步来。很高兴认识你,百合姑娘,天色不早了,今天你就请回吧。”

“公子莫要骗我。”

“不骗你。”

哄走了百合,方磊掩上门,准备回床睡觉,刚躺下又有古怪声响。起身四下瞅了一圈,才发现是自己肚子饿得咕咕叫。便开门欲出,忽教人“啪啪”敲了两下脑袋。见方磊愕然望着自己,如意粉绢一摇,“看什么了啦。”方磊让着说:“如意姑娘,请。”如意蹙眉努嘴的说:“我不进去。来是想告诉你,不要以为常公子说了话,你就能无视我的存在。”

“这话又从何说起?”

“我没那么好打发。一定要明媒正娶,而且我要做大的。”

“如意姑娘,我真的太感谢你了,这么晚了还替我考虑。你看是不是……”

“是什么是。在没名分前,你不许动歪心思。”撂下话后她扭头便走,方磊咂了咂嘴,“不是,我是问你,你会不会做饭?”如意转回身吃气的说:“你、吃自己吧!”

方磊郁闷饱了,而且难消,遂踅来小厮的住处,也即后厨那旮旯地。推门一瞅,还是那个好炕位反射出光亮,哈了哈气,踱来猛地一个爆栗。“咯嘣”一声,黑棍捂着光头,蹦起怒骂道:“妈了个巴,哪个不开眼的狗崽子?竟敢偷袭老子。活的不耐烦了!”“老龟公。睡得够舒坦哈。”此话一出,炕上似进了好几只老鼠,窸窸窣窣的。“不准笑!”黑棍把脚边的小宇子踢下炕,“去把灯点上。”

“不劳烦了。”方磊自点着灯,大马金刀的坐着。黑棍跳下炕,环顾众小厮,人人后知后觉,把头又缩回被单里了,“这么晚你有什么事?”

方磊无应无答的站起来,踱去墙边捻来一根干辣椒,回到坐上,用辣椒干挑了挑灯芯,咂舌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么?去,给爷整碗鸡汤去。”

“这大半夜的。”

“爷饿了。”

“你自己不会动手么?”

“你去不去?

“嘿,还使唤不动你了是吧?今儿个咱楼主,也就是我英姐,可放话交代了,我是许公子的贵客,要你们好好的招待我是不?

“她的话管不管用?问你话呢!”

“管用。”

“大点声。”

“管用。”

“奶奶的,那还不死去。”方磊做势又要往黑棍头上爆栗。黑棍矫健地躲过,往后厨钻去了。待黑棍去了,众小厮都翻起身,一拥过来说:“行啊,小磊子。翻身做主人了哈。”

“你给那老女人灌了什么迷魂汤?天呐!”

“艳福不浅。我可太羡慕死了。”

“可大给我们出气了啊磊子哥。哥哥你只管把那黑棍往死里整,就算对我们上心了。”

“得了、都消停点。待会我吃肉,谁要喝汤就乖乖等着。”说着便来了后厨,提灯一照,见黑棍拿着刀兀自站着,遂故做惊声道:“哎呀,你干什么?”黑棍也无答应,把刀望菜板上一剁,倒拎起鸡开始放血。

二更梆子刚响过,鸡味就出来了。小厮们无了睡意,都摸到后厨窗户偷觑。方磊勾了勾手指,黑棍情不愿地把装着整鸡的钵端了来。趁热,方磊撕下鸡翅,正要放嘴里,忽嗄声一喝:“嘿——老龟公,谁说你可以走的?”黑棍直挺挺站着,“还有什么吩咐?”方磊不紧不慢的呷了一口汤说:“我还没洗澡呢。”

“小磊子,你……”

“你叫我什么?”

“方公子。”

“这才像话。去,给我烧洗澡水去。”

“现在这么晚了,你看是不是?”

“你不干是嘛?走,现在卷铺盖马上走。”

黑棍劈头从后厨撞出来,自在院子里抹黑劈柴,众小厮早踅摸回去了,自在炕上笑得乱抖。

食毕,方磊往宿舍方向咳了一声,小明子麻溜蹿出来把磨上的钵抱走。看他背影,恍惚想起于校门口和外卖员交易的情景,忽“咣当”一声,方磊把口里牙签一吐,来了后院,见澡盆已备,盆上热烟袅袅。

“这水够几个人洗了。”黑棍一手一桶,将热水放在方磊脚边便欲走,方磊啐道:“谁让你走了。我发现你这人真欠调教。”也不看黑棍,自探了探水温,脱衣入盥盆,蘧然释怀一呼,“算了,以后再慢慢调教你。过来,给我搓背。”

小厮们把鸡肉分食干净,分外舒坦的睡下了。

“娘希匹,使劲,敲我黑棍不是挺有劲的么?”

“方磊。给个痛快话,要杀要剐随你。”

“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就地滚蛋。要么你就按我说的做。”

……

“右边。”

梆子一慢两快,三更半夜了。

方磊洗完澡才发现自己就那么一套衣服。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怀念穿校服的自己:“也是呵,哪怕二流的带专校服,这世上什么能工巧匠也整不来。可惜教英姐给没收了。”

“累了吧?”方磊踱来问道。见他只裹着一条浴巾,黑棍识趣地说:“我知道了。衣服我洗,明天一早就给你送去行了吧。”

“哟,还挺上道。那就拜托你了,拧的时候轻点,我就那么一套衣服。”

“大不了我赔你一套。”

“你说什么?”

“没有。”

“很好。把我的衣服洗完,就到厨房——”方磊故意顿了顿,“把那些黄豆全都磨成豆浆。明儿一早,天字房每位宾客都要喝上豆浆。”

……

因莫名的傩力波动,这位天字壹号房的客人整晚都精神紧张,外出探查一圈无果,回来方睡下,“哐哐啷啷”“叮叮当当”“咕咕噜噜”这些声音又一直响个没完,直到一慢两快的梆子声入耳,才带着怒气起床查看:不承想竟在走廊撞见一个只裹着浴巾的家伙。

就裹着一条浴巾,虽说三更半夜,方磊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想嘛,这里毕竟是古代青楼。如此这般,似有种半夜十二点于女生宿舍前裸奔的窃感。

千万别误会,方君不曾那般,只是怂人想法多。再说学生宿舍岂是什么青楼!话又说回来,之前方磊的认识就挺片面的,这是风月场所不假,镜花缘和“传统”的青楼又有一些区别,是更高级的会所哩。许秦常吴将黑市定在这里,还给抽水,非没有道理(虽非目下他之行径之道理)。胡思乱想便步至肆号房前,霎时瘆得慌,往走廊深处一瞥,忽打了个寒颤,“妈呀,好冷。”

第五章 神秘客

翌日大早,“咚咚”敲门声不绝,似发生了什么热闹。开门一看,前两间房的门前,站着个戴瓜皮帽的葳蕤老汉,手上还捧着托盘,托盘上三五只碗,像是装着豆浆。

方磊从房里退出来,捎带手掩上门后,登时改了嘴脸,跋扈地朝黑棍骂道:“你个老龟公,一大早哭丧着个脸,死老豆啦?”怒声未歇,貳号房住客自开了门,方磊又复谦和笑脸,“啊,您好啊,尊贵的客人。

“这是给您准备的豆浆。

“小心烫呵。

“门我帮您带上。您请好。”

他在壹号房目睹小人行径,忖道:“真是个坏胚。人模狗样,竟这么两面三刀。哼,待会有你好看的。”这位刀疤先生对方磊的积怨非止一夜。

方磊待来了壹号房前,忽觉寒气森然,一觑住客面色,乃确定昨夜应是撞见他了,故而长作一揖说:“客官,多有打扰。这是为您准备的豆浆。”

“哦。”刀疤男只冷声答应并不上前。

“我给您放屋里?”其无言,方磊自当默许,转身去拿豆浆,忽大做怪声:“啊咧咧……”刀疤男一惊,忙将针藏于袖中,带着愠色问道:“怎么了?”

“这豆浆怎么冷了。”

“无妨。”

“那我给您放屋里?”冷不丁方磊一个趔趄,尽将豆浆洒了去,刀疤男只及掸手一拂,虽不至于狼狈,却烫红了手。方磊歉然道:“哎呀,实在失礼。真对不住了您。”旋即又转头怒骂黑棍,“定是你这老龟公踩了我的蔽膝。还有,这豆浆怎又冷又烫的?看把客人的手都烫红了,讨打!”方磊借题发挥,朝黑棍的腘窝一踢。

刀疤男自无言拭着袖口,忽见一黑大汉踉踉跄跄朝自己抢过来,情急之下,只能出掌将其抵住,待想起袖中针,针头早已刺入皮肉。

“您没事吧?”方磊和刀疤男异口同声,然询问的对象却不同。黑棍说:“我没事。”方磊喝道:“你这老滚蛋。瞧瞧,这豆浆都洒了,还不回去再磨。”刀疤男瞪了方磊一眼说:“我不喝了。”

“是是是。您请好。”方磊退到走廊上,三步一踢,渐渐去了。刀疤男看着二人远去,不觉攥紧了拳头。

方磊把黑棍踢出那人视线,自踅摸到大堂。他的脸色不好看,此刻心理负担越来越重:什么黄世仁、周扒皮,演这些地主阶级,比请神还累。可这跋扈的面具还得戴着。黑棍越是能忍耐,方磊越是心惊。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哪怕不愿意相信,也不会改变不争的事实。黑棍确实是那些人派来监视他的,此前之所以忍受黑棍虐待,不仅因为心软,更是心里儿惧怕。这不是小厮的阋墙,也不是阶级斗争,而是任务。将他全族灭门的人指派的任务。

为的是将他身体里藏匿的东西,剜出来!

一想起这些,方磊就莫名恐惧。就算适应了,接受了这个世界,两世为人,竟都是注定孑然一身。

然而比起黑棍,壹号房的神秘客又是怎么回事?竟对黑厮用敬称,这点和他那刀疤脸反差太大了!

回想昨夜察觉到的目光,及那袖中暗器,方磊确定那人盯上了自己:“可为什么呢?难道他和黑棍是一伙的?”心下毫无头绪,眉心突然被人戳了一下,抬头见是英倩莲,她道:“来我房里,陪我喝一杯。”望她带着婀娜的身姿去了,方磊后知后觉,笑道:“好嘞英姐。”便迎着那些羡慕的目光,昂头跟在英倩莲身后。

她的房间,朴素异常。

窗边妆奁铜镜,在那儿自顾的,才会是真实的她吧。

“站着干什么?”英倩莲说:“不必那么拘谨,坐吧。喏,上回欠你的。放心,这次没毒。”随她红袖一拂,扑鼻来的脂粉香、酒香,还有那菜儿也香。

“英姐。这一大早,您就吃酒?还吃这么些。”方磊喃喃道:“我倒是想吃豆浆油条了。”英倩莲顾盼过来,“豆浆我知道,油条是什么?”

“您想吃,改天,改天我做给您吃。”

“好啊,须是你自己亲手磨的豆浆。”英倩莲莞尔笑道。

看来,她似是肯定了自己“不打草惊蛇”的决定,方磊忖到。

“可知我蛮挑食的。”她仍接着话茬说。方磊说:“英姐想吃什么,小磊子就去做,不会便学。小磊子没别的,就是年轻肯干。”

“明儿个就吃那个……”

“油条。在学校,我们早上就吃那个。哦,我以前住的那地方叫‘学校’。”“那地方很有趣吧?”顺着招呼,方磊坐下来,挠了挠头说:“怎么说呢。那算是充满青春回忆的地方吧。”

“青春、回忆。真好啊。”英倩莲自饮了一杯,然后眼波流离地望着方磊。方磊无从应对,只能闷头将酒饮尽。少时三杯酒下了肚,英倩莲说:“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就这么不信任我?”方磊说:“如果我说,我是怕牵累您,您相信吗?”

“我为什么不信!还是你觉得我会怕?我什么都不怕。不妨告诉你,我也有很多麻烦。你想听吗?”

“如果我说不想,您会生气吗?”

“不会。”

“可是您的表情。”

“你会对你的姐姐用‘您’这个敬称吗?我生气的是这个。”

“姐,我改。”

……

“你看我干什么?”

“您……英姐你不说了么?麻烦啦、恋爱史啦之类的。”

“我什么时候要说那些了……”英倩莲竟双腮生红,方磊忙将视线落在他处,听嗔道:“就知道你这个家伙一肚子坏水儿。”再满饮一杯后,方磊敛了笑,正色道:“英姐,如你所料,黑棍便是监视我的人。他是带着任务来的。”

“什么任务?”

“那些人将我的族人全部杀死后,唯独留下了我。一定是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东西。这是我依靠仅存的记忆推断出来的。”

“还真是悲惨,可怜的孩子。”

“现在,我更担心壹号房那个客人。”

“你也觉得他不正常。”

“英姐早就发现了?”

“那当然,我见过的男人比你毛儿还多。除了你,谁能不多瞧一眼这儿的姑娘。关于姑娘们的姿色身段,我可是很有信心的。”

“我的姐,我怎么了?”

“是啦。姑且当你是个小男子汉。”

“姑且、还小……”

“别打岔。你在那人房里瞅见剑了没有。”

听她提及,方磊便回想,脑海里闪过当时情景,房内确实摆放着一柄七尺长剑,但给他的印象并不深刻。喃喃回道:“嗯。有,就放在他的行李上。”

“是系在他的行李上。”英倩莲强调道:“行走江湖,剑不随身,若说他是个新人,脸上的陈年刀伤又如何解释?其言行举止亦处处透着端倪。”见方磊沉思,便问:“你想到什么了?”方磊将昨晚和今早的事都告诉了英倩莲。听罢,英倩莲只是笑而不语。

“那人修为应该不浅。只不过有件事一直悬在我心头,他用袖中暗器误刺了黑棍后,竟然对黑棍说‘您没事吧。’。这、英姐你给判断一下,他和黑棍是不是一伙的?”

“依我的直觉,这人应该不是黑棍一伙。”

方磊咋舌,心下腹诽:“女人的直觉?”为不让疑惑之色惹她不高兴,方磊肆口而食,大啖饭菜。见他乡乡饱矣,临行英倩莲说:“我相信你能应付,不过你也可以选择和他先亲近亲近。在这动手恐怕面具掉了,穿帮就不好玩了。”

听书看戏,也是镜花缘一大节目。大堂左边演的是生旦净末丑,右边说的是刀枪剑戟斧。台下的,各有各的去处。

“哟嚄——

“客官,您真好雅兴。隔这听戏呢。”方磊抱着果盘,堆着笑脸坐下了。

“谁让你坐下了?”刀疤男冷声道。方磊似没听着,说道:“您看上哪个角,跟我说,给您引见引见。”

“没听见我的话么?”

“知道您不喜欢我。您是看上那个戴瓜皮帽的了吧?”方磊迎着刀疤男的眼神道:“在下方磊,未请教。”

“无名。”

“无名无公子。好名字。”方磊喃喃道着,抱上果盘去邀请隔壁座的人品尝。早上打过照面,对方磊有个好印象的,也只摆了摆手。

无名纳了闷,此人这般热脸贴冷屁股,还真是个不要脸的人。心下也自忖:看他这般态度,难道我真的暴露了?

方磊重回无名的座,接着刚才话题说:“您认识他?不像。他现在是我的佣人。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可以叫他过来,给您赔个不是。”

“不必了。”

“公子雅量。容在下再多说几句,您觉得那黑棍看起来怎么样?”

“你什么意思!”

方磊坐下道:“小人不才,颇识得相面之学,就说那黑厮,乍一看,葳葳蕤蕤,低眉顺目,一副老好人的行状,然而他的本性可不是如此。您别不信,昨儿个我还和他一样是同事哩。”

“你还记得哼——”无名一脸戏谑地看着方磊,“相别人之前,何不照照自己。你又何尝不是一个小人。”

“无公子看来对我误会颇深。”

“你是什么人我可看的一清二楚。”

“原来不是盯上黑棍,是盯上我了?”

知道失言,无名抿了抿嘴。方磊正色道:“无公子,我便不兜弯子了。早上你用来对付我的暗器,不巧刺在那黑棍身上,你不放心,这才下来看看。我说的对么?”无名冷笑道:“哼,你这坏胚,不仅坏,还是那种钻研的坏。”

“坏胚?”方磊忖度着这是哪个地区的方言。无名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要对付你?”方磊起身相请,“可否移步到郊外长谈?”

“就在这动手又如何?”

“砸坏了东西……”

“我赔。”

“弄伤了人……”

“我医。”

“我好像有点线索了。”方磊脸上情绪饱满,摸着下巴说道。

“这坏胚,一直在套我的话。他是算定我不敢在这里动手么?他知道我的事?不,绝对不可能,是这下流坏胚设置的心理陷阱。不若依他言,去郊外解决,也省得招来了那些家伙。”无名忖毕,断然道:“好!就请到郊外一叙。”讫已,登时离座。

“无公子,哎,您的剑。”

但听得身后喊声,无名这才回身把剑攫了,快步望外去了。

第六章 该不会是GAY吧?

此处离官道正好一里。无名抱剑坐在一颗巨石上。傩力在体内已运转了好几个周天,像长空飘然的云,像佳肴之上的腾腾热气。

思绪渐远,回想此次外出历练,一路行侠仗义,救死扶伤,修为精进了,见识增长了,唯独这心性尚缺磨炼。

故于此等待。

“不对啊。那坏胚怎么找到这?”

云雀惊飞,辣日当空。

镜花缘二楼雅座,沥水的果品尤鲜,爆炒的佳肴馥香,荤菜素菜,满满登登摆了一席。方磊刚要放下菜肴,项上已经搁了一柄雪亮的长剑,身后传来无名怒冲冲的声音:“言而无信的坏胚!晾了我两个时辰呵。你、我要将你倒掉起来。”

“无公子。这又是为什么呢?”

“待我将你像鱼干那样晒个两三天,你自就循扪明白了。”

“误会啊无公子。天大的误会。您前脚去了,我后脚就跟着,哪知道您脚程那么快,把我给落下了。我在郊外那是找了老半天,也就比您早回来一点儿。”

“还我把你给落下了。你、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你别动!你在盘算什么我都清楚。”

“无公子,我没动。”

“那嘀嘀咕咕的,做什么响声呢。”

“是您自个肚儿发出来的。”

无名还想说什么,唾液却把话噎住了。方磊笑道:“还没吃饭吧。不如先吃完饭,再去。我不去,您就拿剑押着我去,成么?”

“你在教我做事?”无名怒气于腹中转化了,“要吃也可以……”方磊早抽身去取了箸递与无名,见其迟疑,遂道:“您难不成害怕我下毒?哎,在下再蠢,也不可能在您面前班门弄斧。”无名只是嗫嚅着嘴唇,仍不动作。又听劝说:“这些是我们老板娘亲自到后厨交代的另起一灶的菜,专门为您准备的,好谢谢您不在这动手。”想起那半老徐娘,又斜睨了睨方磊,无名终将剑归鞘,愤愤拿箸,坐下来刺起一根芥蓝吃了。

“这个叫乌云遮月汤,就是紫菜汤啦。

“瞧瞧这云吞,可好吃了,里面是上好的虾仁。

“不喜欢啊,试试这个宫保鸡丁……

“不知道您听过没有,‘饥饿是最好的调味剂’。

“哎哟,这桂鱼真肥。正是时节。

“挑食的孩子没饿过哟……”

无名自幼家教甚严,食不言寝不语。若不是怕方磊又耍滑头,怎屑于同桌,还听他说个没完。

方磊知道自己很烦人,但于微末处才能察觉到那些细节。譬如方才无名拔剑时,其长剑剑身足可引起揣摩。此剑身完好无缺,是为疑点也。当然了,这柄剑也可以是新买的。但在看到无名的吃相时,方磊就有了判断,此人绝非什么“杀手”,更像涉世未深的富家少爷。

不过,推敲出真正目的前,方磊不打算揭去无名那“滑稽”的面具。

方磊心思倒不是有多缜密,只是生活经历教会他在心态上及时调整。自然而然,看待问题也比那些在家人保护下,无忧无虑的人增些烦想罢了。回想无名的话,将他定位成“盯了自己好些天”的“陌生人”应该没有问题。忽的他想:莫不是因为许公子的原因?

三天前。

“这就是那种能够增强下丹能量的药丸。”方磊不知从哪摸出来两粒药丸,呈与许松珀。许松珀横眉冷目,本带着戏谑心态,想慢慢折磨这个打搅了好事的小厮,谁知竟听到了“增强下丹能量”这些字眼,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卑一下子便被刺痛了。故强压怒火,跟着来了这个猪圈似的小厮住所,直至见方磊拿出这两粒诡异的蓝色药丸,才擤鼻道:“你自己吃一粒。”

“小的却是不行。小人吃了也是白吃。”方磊说的倒也不全是假话。

“你不吃,那这就是毒药。”

“公子若舍得,可以让你手下人吃下一颗。”

许松珀向身边大汉说:“你放心,若是你死了,他定会为你陪葬。”那络腮胡大汉踌躇着走近,方磊对其凶恶眼神视若无睹。大汉用粗大的手指小心捻起一粒,犹豫再三,终是丢到喉咙咽了下去,须臾便感觉下丹如火焚烧。旁人亦看得出他血色上脸。见许松珀质问神色,大汉躬着身子道:“小人、小人只感觉血脉喷张。”

“为何躬着身?”

“这……”

“立即立正。”

“是。”大汉挺起了胸膛,竟然将桌子顶了起来。

众人皆吃了一惊,不乏有羡慕神色。唯有许松珀阴沉着脸,倏地出手将桌子重重一拍,那络腮胡大汉喉底闷哼一声,蹲在地上半晌起不来。

未及反应,许松珀已如风般只手擎住了方磊的脖子,“这东西从哪里来的?”比起脖子窒息,方磊心中震撼更强烈:这人也有那种神秘力量么?

“不说?”许松珀杀意骤显。

面对这种糟糕情况,来之前方磊已经模拟了数种应对方法。终于选择接受涌入脑海的记忆片段:还是孩童的他,奄奄一息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守候在身边的家人蘧然开怀的样子。

“岐黄——”听见方磊艰难吐出这两个字,许松珀转头对手下人冷声道:“你们出去,没我的命令,不准进来。”“是。”众手下扶起络腮大汉去了。

许松珀松了手,自端详着夺来的药丸说:“是他们派你来的?”

“是……”方磊浮夸地喘着气说:“小人只是个送货的。”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方磊。”

许松珀一改桀骜,作揖道:“方兄弟,失礼了。”

“许公子,这是。”

“误会。刚才实在、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啊。”许松珀的姿态一百八十度转变,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在琉璃房里欲做那事而无力的事告诉了方磊。当然,其叙述重点在于症结上。言讫已,兀自把药丸吞了。

方磊咋舌道:“这、许公子,琉璃姑娘若不……”

许松珀说:“不,是我想试试这药丸。啊,果然神药。我暂不会再去叨扰琉璃,且就维持这个状态。这般浴火,怎可就此泄去。这几天,我便自在房中体味。告辞。”

方磊极为隐蔽地掠了一眼,根本没发觉哪儿有帐篷,仍惺惺作态道:“许公子,您请好。”

许松珀确实在房间里憋了好些天。直到拍卖前一个时辰,方磊从他那用一个套套换了一壶好酒。

“这坏胚,怎没了动静,又在憋什么坏水。”无名暗笑:“哼,这么爱钻研,那就想破脑袋去吧。”

方磊思忖前事,觉察不出无名和这事的关联。能确定的是自己在昨天晚上才发觉无名的存在。昨天晚上,唯一不正常的……是只裹着浴巾的自己!

“……和他亲近亲近……”想起英倩莲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方磊突然有种不好的想法:姐姐呀,你不会坑我吧。该不会、该不会这丫的是——“GAY吧。”

听他突然大叫一声“给吧”,无名瞪了一眼,接连又吃了几箸,食毕,将箸一拍,道:“给你了。”

“我不是GAY!绝对不是。”

“什么情况?”

方磊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将那些古怪想法压制下去,说:“额,无兄,我吃过了。我不吃。”无名道:“你说你吃过了?”

“嗯。不是,桌上的这些是专门给你吃的。”

“你不是说你刚回来吗?”

“是,是刚回来。我这人吃饭比较快。在外面跑了一圈,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就咽了两个馒头。”话音未落,呛啷见寒芒,方磊咽喉处又悬着长剑,无名冷声道:“若让我知道你骗我!届时,我的刀将会剖开你的肚皮,验个真假!”方磊慢慢起身,一脸怯怯地说:“无公子。小心你的剑。”无名说:“现在,你是想体面地走,还是我押着你走?”

“您吃完了?”

“少废话!走!”

无名挑了挑剑把方磊赶将出来,忽见飘廊尽处,隐约藏着几个身影,冷笑道:“好小子。你还带了人来。”方磊展眉答道:“无公子,别误会,那些都是我以前的同事。”

“哦,一丘之貉。”

“他们只是看咱们吃完了,好收拾。”

“我说过。我会亲自验证你的话。再有半句假话,我便用刀割了你舌头。”

“是剑……”

无名抿了抿唇,不由分说朝方磊屁股上踢了一脚,方磊倒栽葱似的往楼下扎,眨眼就要以头抢地、肝脑涂地了,却是无名以更快的速度攫住方磊衣领,又一掷,摔了他个灰头土脸。

第七章 青莲剑法

躲在杂物间的小明子抻脖往外看,廊上已没了他们身影,转头道:“小磊子和那人走了。咱快去吧。”几个小厮应声钻出来,如鱼贯入客房,见着了满满一桌子菜肴,两眼放光,都用手抓起东西大快朵颐,全然未察觉到窗外的视线。

无名嗖一声翻下屋檐,方磊做吓了一跳的丑状。

无名冷面无言,自提炼傩气。方磊只觉得骤起的风尘迷眼,再张眼已被携带上了屋顶,心下不由感慨那些被猛禽攫在爪中的猎物。

无名几次星丸跳跃,缩地成寸般,于延绵的各个屋脊上翻飞。

商业街人来人往,竟无人察觉。

不多时,至郊外。无名将方磊从树上往下一掷,在空中方磊一个灵巧转身,稳稳落地。

在这里,不必再隐藏了。方磊知道,无名没那么好打发。

见方磊一改谦卑,倨傲地看着自己,无名神色一闪,亦从树上飘然而落。

“你这厮真的很叫人火大啊。”不知是林中乱流,抑或无名暴起的傩力,方磊能感觉到某股力量将他锁定。无名笑道:“放心,我不会伤你性命,今天只会做一件事,就是好好抽你的脸。”

确如无名所说,这股由傩力引发的紊乱气流没有杀意。方磊心情轻松了不少,至少,这人非是生死仇敌。若以往,他会选择息事宁人,但这一次是例外,这是再三博弈后的选择。选择进行这次战斗,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东西,发泄什么情绪,而是想要通过这一战,确定自己有多大器量,多大才能。

“你现在这个样子,是想通了我为什么对付你么?”

“你猜。”

被呛了白,无名登时火起,提剑带鞘向方磊刺来。方磊不惧反笑,轻易闪避了突刺。一呼一吸间,无名已接连刺了十数剑,剑行如针灸,瞄准的是方磊的穴位,只需剑鞘尖端稍加擦碰,傩力足可以打进身体,封锁穴道。

届时方磊就是有天大神通,也只能任由摆布了。

可是,竟无一剑命中。

有感方磊小看自己,无名气急,再涨傩力。霎时风刀割面,方磊跃出傩力战圈,方站定,耳蜗生风,一物飞旋向面门,堪堪抓住,身体在空中舞了一圈才卸下力道。看着手中的剑鞘,方磊笑道:“终于动真格了么?”无名冷哼一声,“我要让你笑不出来。若真伤了你,我也有办法把保你不死。在那之前,要你好好的疼一疼,作为你小瞧傩师的代价。”

即已确认实力,无名再不留手,剑如仙女散花般向方磊刺来。攻击笼罩,方磊避无可避,遂用剑鞘一一格挡,且战且退。

“无兄剑法虽平平,人却素为雅达,赠我剑鞘以御身。”

“我还会赠你十道伤疤。一百个巴掌。”

无名不依不饶,不断强化傩力,昂然道:“不管你的狐狸尾巴打算藏到什么时候。傩力相持间,别说差一等级,哪怕差一毫厘,也决定胜负。你绝不是我的对手。”方磊笑道:“无兄有心试我武功。我也不藏着掖着了。实话和你说,这是我的第一战。若真能从无兄手下感悟,也算不虚此行。”讫已亦提起傩力,两两相峙。随着方磊不断迸发炁流,傩力具象化了,光天化日覆体金光竟肉眼可见。无名却是冷笑,“区区开面境,岂有神格之威。看剑!”无名手中长剑骤然聚光,须臾星芒四射,随之挥舞,凡铁忽如绸缎般神奇莫测。

“这就是傩术么!”

方磊着实吃惊不小,身为穿越者,比起九嶷玄界原住民,也算见多识广了,真经历这样战斗,恍然如梦,面前这段七色彩练,似有种“温馨”魔力,教人忍不住想要去接近。

见方磊居然迎着剑光而来,无名甚是惊诧。虽未尽全力,也无搏杀之意,然而方磊能接连躲避他的攻击,且身法看不出何门何派,不得不承认,心中已把他当成对手。谁知战意正酣,他竟迎剑光而来。

“不要命了。笨蛋。别碰它。”无名嗄声唤。千钧一发之际,无名在空中猛地一个腾挪,堪堪将幻化的七彩练舞在别处。这一击傩力沉雄,荡起寰域多许尘。无名收却傩力,箭般跳入烟尘中。

“入杀阵者,死!”

烟尘茫茫,只听得这句话,待要跃出,手心一震,剑“哐啷”掉地,狂风紧接骤起,扫涤阴霾,风阵中见方磊横剑傲然道:“看无兄使剑,我心儿痒痒。恕我直言,你的剑法实在是有够难看的。”长剑已被夺去,无名也无妨,抱手环胸道:“装神弄鬼的家伙。区区入门程度,也敢来指点我!”方磊自忖:不知此人修为于这玄界又是何等层次。遂问:“难不成无兄已经到了演神境了么?”无名哂笑道:“哟。你还晓得傩师境界?”方磊说:“无兄,你这水平,在这个世界,属于什么层次?”

“属于,你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还我剑来!”无名突施冷针,方磊挥剑一斩,银针恰落在战圈中心。

“那我就用实力说话。”讫已方磊执剑于面,见剑身映照,灵台筑着金光一点,乃知是开面境外化。可想见内景之神缔傩面,通过灵台小孔源源传递出力量。方磊接受这种异常力量带给身体的变化。

虽第一战,这种异常感受却由来已久,前世孩提,爷爷便为他种了傩。

当傩力涌现,贯穿身体每个角落,今生残留的记忆也逐渐明晰,教他融汇玄界法则,贯通傩术运用。异常力量并不突兀,有的只是顿悟后的美妙体验,施展着这种能力,体味着超脱凡人之感,不断刺激和诱惑着他。

方磊抱元守一,没有忘记被傩面腐蚀的代价,只汲取了足够应对这次切磋的力量。

短短瞬间,无名变化的是心态,因感傩力之雄厚,心下认知已经动摇:难道他是满级傩力?不、不可能……

“无兄可认识李太白?”方磊忽一问。无名按捺乱绪,“他是何人?”

“他乃华夏诗文化之明星也。接下来这套剑法,将再闪耀三千年!”

“哼!那他到底是剑仙还是诗仙。”无名所承认者,神格为剑魂的傩师只一人耳。

“既是诗也剑仙。李太白曾登天姥山,将剑法藏于诗墨之中。名曰‘青莲剑法’!”

话音落,剑阵起。以方磊为中心,一朵青莲绽放,傩术覆盖之方圆百步,皆入剑阵。无名岂不知青莲乃傩术所化,吊诡的是竟隐隐嗅到莲之香。

青莲花心中,方磊挥剑吟道:“仙之人兮列如麻。”随着施展,雪白的莲叶在傩力下布局,共一十八片,如云朵般将无名笼罩。

“黄河之水天上来。”来字音止,一叶莲化为白瀑布自穹顶灌下。无名忙做出防御姿态。方磊吟道:“将进酒,杯莫停。”

停字音止,一叶莲化为玉之樽,将玉露悉数承接。未等反应,又听吟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行字音止,一叶莲化为紫电青霜合一剑,悬空而舞。

见阵中的无名脸色几经变换,方磊心中暗笑:我这个傩面演神者既无诗也无墨,所谓的青莲剑法,只能使用这几招。

这种等级的傩术,和方磊体内的力量并不一致。傩面的力量在于演化。方磊将李白当做诗仙,从脑海里提炼出几个标签,这些标签有助于他模仿其神韵或内核,然受限于傩面演神者的才能,往往难以传神。但似乎也足够唬住无名了。

“青莲居士。使用青莲剑法,这很合理。他金庸能用音律做刀,我方磊也用诗意做剑。”方磊为自己杂糅乱炖的想法感到好笑。

不过,在傩术施展那一刻,仿佛真于内景中看到了那样一副画面:李太白于天姥山浮白舞剑,以剑做笔也。

借这股子诗意,为开面第一战做注脚,方磊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有逼格的了。

第八章 岐黄九曜

无名见方磊兀自在那里傻笑,暗下脸色,自喃喃:“看来,我到底是被小看了。”方磊注意到阵中凛冽的傩力波动,商议道:“无兄,就此点到为止如何?免得伤了你我和气。”

“怎么,你不想知道自己的程度么?”随着傩力运转,无名周身放出七彩光辉,比之前舞剑时光芒更甚。

“你可知先天傩师与后天傩师之别——

“有如天渊。”

方磊挤眉道:“现在好像是我在天上哦。”无名大有反唇相讥之气,嗄声唤出傩术:“绛空舞·七彩祥云生。”果见傩力催动,先天傩面神格完整展现,其脚下凝聚出一朵七彩祥云,而周身盘桓着一条似巨蟒的绛红彩练。于此同时,青莲剑阵中的荷叶渐次凋零,如烟消散。

“此乃我之神格。你这残面寄生的开面境,和我天生傩面神格,虽同为入门境界,然因可施展的傩术等级不同,是为云泥之别。”无名脚踩祥云,乘云而升,直至与方磊平视,然见方磊于莲心渊渟岳峙,却一身麻布粗衣,心中自有股说不出的纳罕。

方磊又何尝不是,祥云彩练出现时,无名脸上伤疤似被烟幕抹了去,且本就瞎的一只眼,竟滴溜溜睨着他。这眸子,和整个脸的五官全然不搭,哪怕是用无名的另一只眼睛作对比。云泥之别或也可以形容在这里,他想,因问:“无兄,你脸上的刀疤掉了啦?”

无名一愣,摩挲着脸,倏地解除傩术,转身背对方磊说:“不打了,没意思。把剑还我。”方磊亦回到地面,提剑绕去他身前,讵料,冷针又突发。两人相距仅数尺,兼一人有心偷袭,一人无设防,方磊果中了针,当下全身经脉尽阻,四肢如脱臼,若林中风再大些,足可将他吹倒了。

无名蘧然开怀大笑道:“哈哈……收拾不了你了还,哈。”“无兄,”方磊眼珠子直转,努着嘴说道:“你这就没意思了哈。”无名把方磊手中的剑收了,又用傩术将不远处的剑鞘攫过来,收剑归鞘然后道:“放心。我不会伤你性命。”方磊说:“我知道。你只是看不惯我。因为我是个小厮。”

“是啊,你狗仗人势的样子可真讨人厌。”

“你是打算替那黑棍出头咯。”

“黑棍,就是早上被你欺负的那个老伯?”

“老伯……没搞错吧?”

“少废话。我无名纵横江湖多时,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替天行道,救死扶伤。向来看不惯你这种坏胚。

“搁以前,早把你丢河里喂鱼了。不过呢,你求我——

“我也不打算轻饶你。”无名戏谑地端量着方磊。

却是未闻求饶声,先传来冷笑。惹得怒目投来,方磊反咂嘴道:“这世界好生叫人感慨。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种角色扮演的游戏,你打算玩到什么时候?哦,你还不明白‘角色扮演’这个词。直说了吧,你打算戴着这副伪善的面具,装到什么时候?”

无名本以为像方磊这样欺软怕硬的坏胚,受制于人时,定会假以颜色,虚与委蛇地忏悔求饶。谁知竟出言不逊,倒打一耙,无名涵养再好,都想骂人了。

“你这龌龊坏胚,有什么资格说我伪善。”

“就算你真的以为自己在践行心中正义。可那就是善恶的全部了吗?”

“真是个胡搅蛮缠的坏胚。我先打你几巴掌,看你还嘴硬不。”说着无名便抬手。方磊昂然道:“岐黄九曜!”此话愣是将无名定住。“看你这反应,你果然是岐黄九曜的人。”无名沉思片刻,呛啷一声拔出剑来。方磊只觉得脖颈一凉。

哪怕此刻用剑抵着他喉咙,也瞧不出慌乱,无名心中疑窦和忌惮,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他之不寻常举动,不平凡手段,和小厮身份太过出入,因笃定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自己被知晓了身份,也不是那么不可置信。

当下无名收剑插于地,“说,冒充我们药社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方磊说:“我比你想象中的要了解你。更了解你,对我的一无所知。但就这件事情上,我愿意解释。我对岐黄九曜社没有不轨之心,相反,我还受了恩。小时候我体弱多病,多亏你社出品的药,才不至于夭折。”

“可这不是你冒充的理由。”

“我没冒充啊。”

“你给许公子吃了药,是也不是?”无名做解释道:“我来此处,自是受托来给许公子赐药。谁知他竟误当你是我。你还说这不是冒充?”

方磊心下一喜:“嘿,歪打正着。”仍绷着脸说:“无兄,我的药对许公子那般修为之人绝无大碍。”

“我不在意这个。是你不该用假药。”

“那是真的。如果没有效果,许公子怎会轻易饶了我?”

“这世上,没有什么药能比得过岐黄九曜社。”

“当然有,那就是我的药。”

“你——”无名按捺怒气,质问道:“你的药哪来的?”

“又不是什么违禁药品,告诉你也无妨。那是一个叫赖比侯的人给我的。”方磊见无名情状有异,试问道:“别告诉我你认识他!”

“果然这坏胚是那家伙的眼线。只是……”无名踌躇了半晌,沉吟道:“罢了,你把药交出来,诸多种种,既往不咎。”

方磊一脸无辜的说:“药已经被没收了,在我们老板娘那里。”

“这厮,所言不可尽信。待去镜花缘找那老板娘验证一番。她比这个坏胚应是好对付些。”想毕,无名提剑便行。方磊唤道:“哎,无公子。你好歹把我的穴道解开啊。”

无名头也不回,“可还记得,早上你晾了我两个时辰。”说着便一跃而去,只留下一句“晒足两个时辰,穴道自会解开。”便无了踪影。

见无名已去,方磊立马解除了伪装,扭腰甩手道:“酸死我了,比真的还累。总算把这家伙的话套出来了。这家伙也太好骗了。不过……”话音未落,无名从树后现身。不知怎的,方磊略略有些尴尬。

无名道:“我说过,我会验证你的每一句话。显然,你骗了我。”方磊说:“你又出现了,这真的让我很意外。我真的对你没有恶意,你不必对我过分警惕。”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怎么解开穴道的?”

“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厮。至于我为什么能行动了。有没有可能是你的问题?比如失了手什么的……”

“不可能!”

“又是你那一套血统论在作祟么?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比起先天后天云云。我更相信事在人为。就不能因为我修炼的比较刻苦,实力比你强,所以……”

“不可能!我说过了,同是入门境界。后天开面之人,绝对没法和先天自带神格的人作比较。”

“为什么?”

“因为傩力是驱动一切的根本。而能人的傩力多寡,生来便注定了。谓之天赋。它不是光靠刻苦修行就能逾越突破的。

“你可知岐黄九曜社名字的由来?岐黄,乃岐伯、黄帝二医祖之姓氏。九曜则指天上九曜星宫,亦对应着人体九个穴道。你也是开面之人,于灵台的穴位,便是人体九穴之一。

“灵台穴,乃人体最要紧之处。后天残面寄生,强行打开此穴,乱了人之根本。傩力之基虽筑,然修行之路尽毁。”

“为什么?有点矛盾。”

“因为傩力的运转,是以灵台穴为起始,途经人体九个大穴,形成完整的周天。故傩力有九等级之分。先天傩面神格者,大多满级。后天残面寄生,随着人之生长发育,至死,傩力等级亦断无超过三级者。我说过,差一毫厘便可决定胜负,况乎差了数个级别。”

“原来如此。”方磊若有所思,想起《演神化相》里提到什么北斗九执,才恍然大悟。抬起头来见无名看着自己,突生好奇:“敢问无兄,你的傩力等级是多少?”此言听来略感讥讽,无名断然道:“哪怕不是满级又如何,吊打你这个不知所谓的坏胚还是绰绰有余。”言讫已,纵身再向方磊欺来,忽如折翼之飞鸟,遽然坠落。

无名挣扎起身,发现全身傩力溃散,自己不知何时进入了这诡异空间,眼之所见尽是黢黑。此内景无际无边,将他对空间的认知彻底颠覆。蓦然,天边生出一轮金光。眯着眼望去,金日愈来愈大,好似太阳将要掉下来般,无名从惊吓中醒悟,“这一定是那个家伙的傩术。”便定心凝神,运转傩力,短短几息,傩力不聚反散,肉眼可见的流失弥散,竟于空中金日悉数吸收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无名望天嗄声唤:“出来,你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

“你是在找我么?”方磊的声音似在耳边,似在天上。无名寻声看去,天上金日竟只是灵台之光。当方磊如天神般显现,无名心中震撼,溢于言表。

第九章 药石

方磊甫回镜花缘,便让小明子领去了楼主房。英倩莲见方磊平安无事,心神稍安,又看他蓬头垢面,笑骂道:“瞧瞧你这身,快去盥洗了来,衣服我让人给你送去。”一面又叫小明子交代厨房做一桌好菜,速速送来。小明子唱喏去了。方磊傻杵一会,嗫嗫嚅嚅,还是讪讪笑,往自个房去了。

一掩门房,方磊便踟蹰不前,心下自忖:英姐对我这么好,仅仅因为我神似某个人?抑或是许公子的缘故?还是她也想要,自己体内的某个东西?

“咚咚——”

方磊想得入神,叫敲门声吓了一跳,不悦说:“来了,谁呀?”开了门,粉香扑鼻,只见俩一般大的丫鬟一股脑往他怀里钻。

“哎,你们干什么呀?”

俩小丫鬟旋即吊着桶站在原地,都一脸窘态。方磊觑见她们手上的桶,还打算问话,身后传来了如意的说话:“别理他,你们自干活去。”

两女颔首提桶去,推开屏风,将热水倒入盥盆,又带着空桶,请安去了。

看见如意手上的衣服,知晓了是英姐让她来的,方磊便不纳闷了,和颜悦色的说:“如意姑娘,这种事情何须劳烦你呢。我这就去收拾那个老龟公。这点觉悟都没有。”如意说:“你说的可是后厨那阴森森的老汉子?”

“他还敢摆谱?”

“你别去了就是。”如意想起黑棍当时的脸色,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方磊觑她面色不好,又问:“怎么,那老家伙死了?”如意努了努嘴,把衣服摔在方磊怀里,说:“是英姑交代,要我亲自送换洗的衣服来的。”刚转了话岔儿,俩小丫鬟又提着水来了。方磊把两人截住,夺过水桶,说:“水够了。我自己来就好了。”

如意说:“既然大爷都这么说了,你们就别忙活了。快伺候大爷洗浴。”方磊刚走到屏风前,便感觉有几只小手在身上摸索。方磊大惊失色,失手打翻了水。两女忙跪下。方磊看看她们又看看如意,如意冷哼一声,不知道吃谁的气,自去了。

俩丫鬟眼儿巴巴望着,方磊也瞅仔细了,她俩竟是一对双胞胎,瓜子脸儿,眸子大大的,模样甚是可爱。正值纯洁之身心,青春之体貌。豆蔻年华,却在此烟花之地讨生活,方磊不由心生恻隐,宽声说道:“你们两个回去吧。需要我再叫你们。”见二女迟疑,遂道:“你们怕如意姑娘责罚?不须怕她,她是生我的气。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快去。”两人相觑,齐起身行万福礼。

二人蹑步去了,方磊才放心解开衣服。讵料,怀里突然掉出来一块石头,正巧砸了脚面,教他疼得抱脚,不觉脚下湿滑,斗牛似地扎进了盥盆。

方磊吐出一口水,从盆翻出半截身子,把那颗滑溜的玉石攥在手中。

“差点忘了,还从那家伙身上得到了这玩意。”回想解决了无名这个大麻烦,方磊心中很是畅快。

知道自己中了方磊的傩术,拼尽全力仍无法解开,无名不得其解,不敢置信,“这种等级的傩术。难不成你是傩力满级。这……怎么可能,你一个后天残面寄生之人。”天空传来了方磊的声音:“那只能说明,你的认知是错误的。”

“错误的?”无名心中自忖:自己于家族之中,已然是天资卓越之辈。况离家前,自恃通读山海方志,了然名家功法,世界势力分布,更有过充分调查。竟还有这等匪夷所思的事,自己对傩师的认知是真的错了么?常言道:学海无涯。自满为第一愚。无名想罢,不再傲娇,作揖道:“方先生。请赐教。”

方磊发出像被噎住的声音,这回不是想要搞怪,是着实吃了一惊,忙解了傩术跑来无名跟前,道:“我还问你哩。你说的先天后天,是怎么看出来的?有什么依据?”

无名也才醒悟:是呵,凭什么假定他是后天傩师?仅仅因为他是个坏胚?遂道:“先天后天之说,是三大垣的基本理论。非我一家之言。至于你是先天还是后天,这点现下我已无从判断。但傩力等级的测试,还是很容易的。只许寻得一小块药石,将傩力注入即可。”

“药石?”

“乃是被提取了傩力的特殊傩玉。”说着,无名将手伸进怀中,“这便是药石。”

……

方磊把玩着这滑溜溜的药石,喃喃自语:“注入傩力是吧?”便试着将傩力传递。须臾,白药石竟肉眼可见的变透明了,像超洁玻璃,哪怕前世,方磊也没见过如纯净水似的“无色玻璃”。

待附在上面傩力消耗了却后,药石又复原本颜色。

“啊,该死,”方磊拍了拍额头,“忘记问他了,我这是什么水平!”

听见似又有敲门声,方磊忙起身擦拭身体,刚套上衣服,竟被人从身后抱住。从背部传来的柔软触感,想是女人抱住了自己,喉咙便如被一种名为荷尔蒙的生理唾液呛了,致使内分泌忽然的紊乱,以至于呼吸急促,心跳怦然。

“别动,就这么让我抱着你。”听见她声音,方磊似遭了电触。

抱着我的人竟然是琉璃,镜花缘的当家花魁。这是比中头彩还要梦幻的体验!我方磊终于要走上升职加薪,迎娶白富美的巅峰人生路了吗?

“琉璃姑娘,这、这、这……”方磊的声音有些颤抖,一紧张就口吃的毛病愈发严重了。

“那天的事,抱歉了。我利用了你。我只是需要一个人来救我。”

方磊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硬着脖颈说:“我只是一个小厮。谁也救不了。”

“你不知道,那时的你在我眼里就是英雄。”

噫!

方磊差点像范进还是范伟那样给抽过去了,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画面,终于得出结论——是她疯了。胡思乱想中,琉璃松开怀抱,方磊顿感索然;转过身来,见她眼波流离,朱唇欲滴,不觉又金星满天。

琉璃怆然道:“许公子已经答应带我去见他的家人。”闻言,方磊脑袋似被摔炮砸了一下,只得尴尬掩笑道:“这、这是好事啊。”

“我从许公子口中了解到一些事情。他们突然结束拍卖会,不是没有原因的。你也还是快些离开吧,离开镜花缘。”

“为什么?镜花缘不有人罩着么,谁还敢来这闹事。”

“对凡人来说,镜花缘确实惹不起。但那些人不是凡人,他们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轻易了结一个人的性命。这是我亲眼所见。方磊,和我一起逃吧。”

琉璃突如其来的深情表白,方磊有些猝不及防,还没翻找到的记忆角落里,或许存在着关于她的记忆片段。而刚刚建立起的情感,使他难以割舍。

方磊还想说什么,琉璃纤指已轻轻按住了他的嘴唇。她眸子流转,罥烟眉似蹙非蹙,良久沉吟道:“我不希望你死。”方磊正色道:“为什么?因为那个东西?那就有点太廉价了。”

“不,不是的。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别人没有的东西。那些人对我流露来的爱慕,都是基于淫的占有欲。而你不一样。你把我当成一个女人,你眼神中真实的诚恳,我能感受到。”

“我去。女人的直觉啊。丫的,前世的记忆,确实是不久前才正式掌管这具身体。不过我不是诚恳,是不能起邪念啊亲。你这样的大美人,是个男人就有反应的啊喂。像你这般的纯欲大美人,我真的想收了你啊。奈何啊,奈何啊,爷爷,我恨你。”此时方磊的内心呼喊,她又知不到了。

见方磊眉头紧锁,一副决绝模样,琉璃遂调动体内力量,说道:“我也有那种力量。这是我窥透人心的力量,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琉璃没有说谎,她于眉心浮现的殷红正是开面之外化。

“我能看见,你的身心蕴藏着那种博大的力量,那力量吸引着我,使我如飞蛾般扑向你。”

第十章 七境三重天

“慢点……”

方磊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英倩莲香汗微沁,手不住揉着他的胸膛。

“啊!”

方磊的嗝终于捋顺了。英倩莲嗔怒说道:“都叫你慢点吃了。好点了没有?”方磊突然摔下碗筷,语带哭腔:“姐,我很蓝瘦。香菇。”

“你姐我倒是心情不错。”英倩莲莞尔笑道:“本以为你是那些个没心没肺、冷血无情之人。现在看来,倒是有那么点儿人情味。”

“姐……”方磊鼻涕眼泪全下来了。他这副“痛苦面具”可没让琉璃看到。当时琉璃见方磊决然转身,那一刻,她心中的方磊,形象变得伟岸起来。

“好了啦,”英倩莲开解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子。且不说许公子那边,就琉璃这姑娘,你把握不住的。她走了,不还有如意么。”

方磊也只能试着在心里诋毁琉璃的形象,给她贴上“婚前开趴”的坏女人标签,方能纾解心头之痛。童蛋子对女人的理解就是这么肤浅。

胡乱在桌上找了条手绢,将脸上的腌臜抹了去,方磊正色道:“您不担心么?她说的事?他们会不会是冲着我来的?”

英倩莲一副不置可否的情态,斟了两杯酒,捻起一杯慢品慢呷着。方磊说:“英姐,那家伙是岐黄九曜社的人。”英倩莲闻言,停了停酒,又复昂首饮尽。

“对了,我还在他那拿到了这个。”方磊揩揩手,从怀里摸出药石递与英倩莲,她放下酒杯,拾掇过来,蘧然道:“这是药石?”见方磊点点头,英倩莲似蹙非蹙,道:“你把他怎么了?”

“我把他——”方磊冷下脸来,说:“杀了。”

浑身动弹不得的无名,想死的心都有了。不过在那之前,他发誓一定得先杀了方磊。然此杀意只能悄无声息的隐藏,免得被方磊发觉了。毕竟,他就这么在自己面前晃悠着。方磊自在手里鼓捣着药石,全然没注意无名的表情。

“我说,”方磊怪模怪样地把药石对着太阳照了照,“这东西真的有那么神奇吗?”他对玉石什么的既不感兴趣也不了解,但这块“药石”成色和手感,确实有高档文玩的感觉,盘在手里滑溜溜的,隐隐还能嗅到香味,擤了擤鼻子,笑道:“这东西还挺香。”

“你——”

“怎么了?”方磊转头见无名神色异常,遂道:“这东西很珍贵吗?算了,既是无兄之物,我也不好乘人之危。”说着便要伸手把玉石放回去。

“啊——”

方磊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无名。

无名强颜欢笑道:“方公子。这药石一点儿都不贵重,送给你了。”方磊攒眉说:“真的?可是君子不夺人所好。”

“你也配君子。”无名嘀咕了一声。

方磊一时没听清,问道:“无兄,你刚说什么?”

“我是说美玉配君子。”

“赖比侯!”见方磊突然抬头唤了一声,无名心头一悸,乜斜眼睛睨了睨,林中无人也。慢慢转回视线,方磊正端量着他,心知自己瞒不住,一味否认反教人生疑,故道:“赖比侯谁人不知,他是我们天市垣有名的富豪哩!”这话给方磊干沉默了:“我去,赖皮猴不会真的也来了吧?”他一时思寻不定。

见方磊眉头紧锁,无名做笑道:“东西都给你了。你可以走了吧。”“那,”方磊嗫嚅,欲行复问:“无兄,你现在这个样子,确定不需要我帮忙吗?”无名道:“不需要。我还想在这里晒一会太阳。不就两个时辰么,我便是怕自己太放松,所以才点了自己的穴道。”

“啊。原来如此,我还纳闷,以为无兄又打算故技重施,想点我哩。”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你快走吧,别挡着我晒太阳。”

“好嘞。”方磊作了揖便行。无名想用眼神盯死方磊,奈何头转不了。忽而,方磊去而复返,道:“无兄,我还想再请教你一个问题。”

无名翻了个白眼,努力控制情绪。

“你刚刚说的那些境界,能不能再详细一点。”

“你是说七境三重天?”无名见方磊似确实不知这些傩师常识,带着打发了事的心态说:“残面寄生之人,即开面入门境。化相为第二境。后天傩师基本就到这个境界了。

“另有一种虽也是入门境,因为先天拥有神格,故称神格境。

“神格傩师境界提升顺序依序是化相、演神、封神、傩灾、开天。”

方磊掰着手指头说:“那三重天是?”

“每个境界都需要经历三重天才能突破。所谓三重天,即天、地、人。修得完满的三才之面,便可突破境界。”

“他的话和《演神化相》说的差不多。”方磊思忖后沉吟道:“不知,修炼到那什么开天境要耗多少年?”

无名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方磊,依是沉吟道:“化相之境已是后天傩师的极限。至于神格傩师,修炼至封神境,便可自成一族,其族人已有分配地脉傩玉的资格。要知道,傩师的修炼离不开傩玉。

“三大垣之主,皆是傩灾境巅峰。

“开天之境,只是传说耳。方先生还是脚踏实地些为好。”方磊不理会无名的话里有话,自怔怔地看着手中药石。

“就为了这个东西?”英倩莲咋舌道:“不,你不会杀人。你在骗我!”方磊绷不住脸了,笑道:“您呐。我哪敢骗你。那家伙被我的实力震慑住了,应该不敢再来了吧。他其实只想要那些药。就是我给许公子吃的那些。”

“就这么简单?”

“嗯。我还和他说,这药被你扣了。本是打算让他来找您要,我好趁机浑水摸鱼。”方磊捻起酒杯,英倩莲美目一白,也捻起酒杯来碰,“你的那些东西我看了,有什么值钱玩意?东西放在你姐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方磊展展眉,啧一声吃了酒,咂嘬道:“对了英姐。他说这药石是测试傩力用的,我刚刚试了一下,反应有些奇怪。”英倩莲抿下酒,眨巴着眼,把药石递来。方磊知是想让自己再试一次,便拾来,把傩力注入了药石,很快药石便有了反应。英倩莲见了忙拾掇过来,捧着这块透明药石左看右看,因想着:无色?无色界?这孩子难不成和无相城有什么联系?蓦地,十年前的记忆又泛起了涟漪(那孩子果然是他)……

待药石渐渐恢复原色,方磊问:“怎么样,您有头绪么?”他巴巴望着英倩莲,像个考了好成绩等待家长表扬的孩子。英倩莲沉思后只笑吟吟说:“这颗药石真好看。”方磊差点摔倒,咂咂嘴,自从兜里拿出那本《演神化相》,循着记忆翻着,“英姐,你晓得傩师的七境三重天么?”

“我哪里晓得啦。我虽有些武艺,却又不是傩师。”

“那你总晓得这书谁写的伐。”

“不告诉你。”

“该不会是,你的那个他写的吧。”

“你这坏小子。大人的事你少打听。你吃完了吧,赶紧出去。还是说你想和姐姐一起睡?”英倩莲虽如此言语,却早将方磊推出门去,连那药石一并掷还了他。方磊本还想打听赖比侯的事,眼下只得做罢。

夜渐渐深了。

郊外,眼前一泓清水,一人望水池,一人觑她面。

女子栖胸膛,男子背倚树。

树梢之上,月盈盈,耳有虫鸣声、呼吸声、心跳声。

“单哥哥。今后你可要换个名姓了。”

“为何?”

“有了奴家,单也变成双了。再然后就是三和四。”女子昂扬望着爱人,笑吟吟道:“单哥哥和英妹妹,成双成对,一生一世。”单元子紧紧搂住英倩莲,道:“我们一生一世都不分开。”

忽而,萤火虫似流星飞过,英倩莲蘧然起身去追。萤火虫向远方飞去,更明亮的点点星火将静夜情思都搅闹了。

英倩莲回头,却不见了单元子的身影。

“不好了!不好了!”听见门房外面的骚乱,英倩莲打开门,语带斥责:“小明子,瞎叫唤什么呢。”见小明子实在慌张模样,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黑棍、黑棍他、他杀人啦!”英倩莲这才注意到小明子身上的血迹,抿了抿唇道:“你马上去通知小磊。”

待方磊赶来,这里已经聚集了差不多十个人。事发地就在小厮宿舍附近。

方磊向英倩莲点点头,便进入后厨,扑面而来的强烈血腥味引起人的不适,身后提灯的小明子轻呕了一声。这血腥同样引起方磊的怀疑,身为傩师的他不同于往日,对空气里残留的信息素已有了别样感知。傩力早悄无声息的散发探查,像声呐一般形成领域,为他的内景构建出一个平行世界。

他仿佛真的看见事件的全部过程。

踱步来了小宇子身边,方磊蹲下来探了探,蘧然道:“他还有呼吸。快,快去拿些纱布过来。”小明子怯怯地问:“小宇子还活着?”

“他只是休克了。再不治疗,他就真死了。”小明子忙跑去捧来了一席床单。方磊撕开床单,将伤处绑缚止血,一面做紧急处理,一面说:“小明子,还有外面的小宝子,你们快找一副担架把他送去医院。”

“还愣着干什么?快抬去东头的医馆。”房间外的英倩莲也下了指示。

小明子和小宝子抬伤者去后,方磊兀自站在房间沉思:果不其然,黑棍也是一个傩师。想不通的是,黑棍昨儿个还一副任打任骂的觉悟,缘何突然就暴起伤人了?

见方磊面色凝重的行了出来,英倩莲待欲开口,身后先传来响动。转头看去,是如意跟前的那俩丫鬟,遂问:“什么事啦,慌慌张张的。”

两人也不说话,就把四只手比划着。方磊这才知道她们不会说话,因问:“是不是如意姑娘?”两人用力地点着头。

方磊和英倩莲忙跟着她二人来了如意房间,因见门口血迹,方磊心中升起一股强烈不安。然房间里没有任何人,也意味着不会有如意的尸体,方磊松了一口气。循着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望去,大敞的窗格外,夜色如墨,忽一阵风起,搅得人发颤。

“难不成是黑棍掳走了如意?”英倩莲来问。方磊不置言。猛地,方磊懊恼地砸了砸手。

一切都因为无名的手里针。结合无名的话,方磊推断,针上涂的是类似春药的东西,大概便是这药让黑棍压制心魔的傩术失效了。方磊懊恼不已,他早该发现的,在如意说黑棍异常的时候就该发现的。

“英姐,我去看看。”方磊凄然道。

英倩莲道:“那你小心点。”方磊微微颔首,翻窗没夜色里去了。

第十一章 再遇故人

黑棍给自己施加的“尸心咒”已经彻底解放了。尸心咒本是赶尸人不传秘术,然不乏有心术不正之人,将其施加在活人身上,用以做贩人勾当。后尸陀林以此咒术控制门人。却说尸心咒因受体命格的不同而效果迥异。

若有深闺因爱相妒,扎小人事小,降下咒事大。倘闺蜜不防,被此咒缠身,恍惚未察时已被卖去了青楼,届时清白尽毁矣。故常有因尸心咒过效,怨而自杀者。其死后怨灵,又教施咒人捕获,用以修阴修之法。

俯瞰地上昏死的如意,黑棍发出如狼嚎叫,长久压抑的攒身煞气终于得以释放出来。

夜中,百鬼泣泣。

“鬼哭狼嚎的,吵死人了。”林深处传出一个响亮声音。黑棍叱咤了一声,弹跃上树梢,凸睛闪青光,狼顾方圆,但见五十步开外,一人横剑而立。

“你是谁?”

剑客无答。

黑棍欺下身,比出弓之矢,遽然袭去,“不论你是谁,见到我这副模样,都必死无疑。”见一晃青光如箭向自己射来,剑客纵身跃起,下一刻,立地砰然炸响。

黑棍一击不中,瞬息再攻,剑客心一凛,于空中播出剑气,似绳捆索绑,落在黑棍身上,堪堪隔绝了进攻。借此缠绕,剑客荡上一颗古树,隐匿了行踪。

烟尘涤荡,黑棍衣衫尽碎,月下,其环身阴煞之气,似十数余白头骨于体表攒动。暗处,无名心下一惊,回想在镜花缘和方磊的对话,忖道:“见此人这般煞气攒身,非是一般傩师。坏胚难不成早就知道他是尸陀林的人?”

思忖间,无名失去了黑棍踪迹。

倏尔,阴鸷青光于面前闪烁,无名待欲抽身,凛冽煞气已将他锁定。值此危急时刻,劈空落下来一道强劲的傩力金刚掌,轰然撞出清磬之声。无名趁隙骤起,跃出战圈,抬头望去,见方磊双手合什,背月立于树冠。

“无施主……”方磊咳嗽一声,解除傩术,兔起鹘落,便到无名身边,“无兄,接下来交给我吧。”此番见了黑棍的真面目,无名嫌隙已消,郑重道:“小心,千万要提防他的阴煞之气。这等无烟夜色,正是他们尸陀林的人的主场。”方磊点点头,道:“他身上的那些煞气是怎么回事?”无名道:“那是阴修法。”

“所谓阴修,就是将那些命格轻贱的女子一个个地杀了。再禁锢、奴役她们的魂灵,不断地屈辱折磨,激发其命格之中咒怨,如此便可助我将阴煞之力开发到极致。”黑棍狞笑声在墨林中传递,渐渐变成渗人的狼嚎。

方磊猛然想起之前自缢的女子,现今见了黑棍环身的白骨煞气,怒不可遏,直指道:“为了一己之私,竟做出如此惨绝人寰之事。你该死!”其覆体金炁,为这林夜点上了三尺微光。

黑棍狰狞笑道:“原来你真的隐藏着傩师的力量。好小子,之前那么虐待你,你竟然都能忍住。可又为何暴露,难道就为了那个贱货?”

“你身上背负了这么多条人命。早该偿还了!你的任务,说出来!我可以考虑只废你修为,再送你去法场。”

“哈哈……你的肉一定很美味,还有你身上的力量,都是我的了。”

受这金光撺掇,黑棍能感觉到,攒身的煞气阴魂,那渴望超度不得的灵之怨,已积至前所未有的程度。终于阴魂渐渐实体化,进化成遍体的“煞骨甲”。

“这是、煞骨甲?”无名后知后觉道:“怪不得刚刚不能伤他。看他这个样子,应该还不是完全体。”

“吃了你们两个,再加上那个贱货,我这煞骨甲就完整了。纳命来吧!”黑棍暴戾气焰愈发高涨,煞骨甲上的头骨个个都磨牙吮血状。霎时,黑棍如犀牛般冲撞过来,方磊和无名分头一跃,各栖于树上。

“对付此人,唯有批亢捣虚,我们一起上。”

“无兄且慢。这是我个人的战斗。”

“那、这把剑借你。”

“不必了。我还有事问他。”

见方磊心意已决,无名不再多言。

树下,黑棍愈发癫狂,见他将拳头攥成一团,将全部阴煞之力聚集在惯用手上,凝练出一柄犀角般的白矛。

“这是阴骨矛。他可能已经化相境二重天了。”无名提醒道。

“是聚集了阴煞之力的化相境二重天。方磊,我要将你的心掏出来下酒。”黑棍对自己傩面碎片很满意,这是他在执行了无数次肮脏任务后,突然领悟到的傩之术。

叶落,黑棍一跃三丈,持矛直刺,于途中任何遮挡之物尽皆穿透,直向方磊而来。

……

方磊收却金光,落到如意身边,树叶斑驳陆离,盖着她上半张脸;迟疑地,伸手指去探她脉搏。忽见如意鹅颈一颤,方磊大大松了一口气,吹散了她脸上落叶。因看见如意散射星光的眸子,及那轻轻启着的两瓣丰润的唇,方磊愣了愣,恍然大悟的想起:原来如意就是前世的那个粉衫小姐姐。

这般巧合,叫方磊如何不惊喜。然在如意眼中,方磊此时更像一个怯懦的淫贼。她方醒来,在此荒郊野外见着了方磊,内心实是又喜又惊,又爱又恨。

喜的是,绑架人是方磊。

惊的是,方磊绑架她。

爱的是,竟为得到她而不惜绑架。

恨的是,竟不用强而取巧,焉有男子气概?

……

在黑棍阴骨矛直捣而来之时,无名能感觉到空气中的傩力波动,正观察方磊如何应敌时,只见黑棍于半途便遽然而坠。无名心下大惊:这是之前困住我的傩术?我与之相隔不过数丈,未见有特别动作,唯有的只是顷刻间傩力波动而已。便是境界远超于我,突破演神境的族中长辈,亦断然无此等傩术。难不成是封神境?

无名心中自震撼不已,遍目望去,见方磊控住黑棍后,落到那女子身边。

见此情景,无名不觉咬了咬唇。须臾,但听得闷哼一声,竟是如意醒来,误会方磊是采花贼,胡踢乱打,正巧踢中其下丹要害。

无名再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方磊万万没想到,如意来这么一出,那地方没用过,倒是先替他受了罪。现在他是小头疼,大头也疼,因遭偷袭要害,疼得躬身,不巧和如意脑袋相撞,故而两头疼。见如意又晕了,方磊真真有苦说不出。

无名笑得很是畅快。几番偷袭都无法教方磊吃瘪,却栽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如意手(脚)上,如何能不大笑特笑。

“你、你笑个蛋啊。快去看看黑棍。”方磊强压疼痛翻起身来,被如意这么一踢,倘破了功,和黑棍不免又要有一番缠斗了。

无名才醒悟,跃上树梢,沉沉道:“他逃了。”

“哎!”方磊气得蹦了蹦。

疲于奔命的黑棍即恐惧又兴奋,方才见识到方磊的傩术,就全明白了,“星君大人一定会很高兴。这个方磊,真的藏着方家家族的神傩面之力。”

这是黑棍第二次见识这种神级傩术了。黑棍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被方家家主控住时的恐惧,当时被一举控住的人之中,不乏有封神境傩师。

“再不远就是接头的地点了。只要到了那里,见到星君大人,一切都了结了。哈哈哈……”

“你这该死的老龟公,死到临头还笑呢。”

闻声,黑棍青光瞳震颤,恍惚只见金光一闪而过。黑棍急将骨矛刺入地表,停住身躯。覆体金光之人于前路横亘,渊渟岳峙,教他不得不忌惮。扑天的压迫力,迫使黑棍狗急跳墙,终于决定殊死一搏。

“纳命来吧!”黑棍执骨矛直指,将阴煞之力汇于一点,爆发全力向方磊突刺而来。下个瞬间,阴骨矛直接洞穿了三尺微光。

无名扶着如意向林外走去,见前路微光如豆。

不多时,走来了俩一模一样的小丫鬟。二人见到倚在树旁的如意,喜得手舞足蹈,于树梢上的无名知她们是来寻如意的,目送二人扶如意远去。

忽闻林中轰然炸响,无名回望林深处,眼眸中不乏有担忧神色。

发现自己刺穿的不过是方磊留下的幻影,黑棍定在原地,对眼前一切还未有反应。眨眼,金光再度亮起,方磊现身矛端,虽夹着腿,仍不失霸气的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出你的任务。幕后主使是谁?”

“哼!还幻想着复仇么?告诉你也无妨。那是紫薇垣的天帝。”

“紫薇垣……天帝!”

“怕了吧。我还告诉你,前面就是我和星君大人接头的地点。只要这里出现一点儿傩力响动……呵呵,现在是你该求我的时候了。小磊子。”

方磊阖目喃喃:“我虽被诅咒,仍然不信命运。挑战强大,不为权威主宰了魂灵。何为强大?骑士征服骏马,水手挑战碧涛。

“恃强凌弱,肆意挥洒淫威,无论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所谓的天帝、星君,于我不过冢枯骨、阴沟货罢了。”

言未了,身后轰然炸响。方磊回望,不远巨石后,有金光如火,与之相比,自己不过米粒之珠。

值此空隙,黑棍将矛一挥,几次兔起鹘落,匍匐于巨石前纳头拜道:“星君大人。果然不出您所料,这个方家遗种,体内蕴藏着神级力量。小人费尽万苦,方将他引来。星官大……”

讵料,巨石后面站起来的,竟是一只丈余高,数丈长,通体燃烧火焰的四足怪兽。其爪足迹,皆遗火种。火焰兽双睛聚焦,倏然,黑棍身上径自放火,顷刻阴煞之魂尽皆灰飞烟灭,焚化做一堆黑泥。

“这是封神境?”方磊心中发怵,额上涔涔冷汗将落,火焰兽竟凭空消失了。只瞬息,空气中骤然生出极为纯粹之杀意,这头浑身是火的怪兽,悄无声息,时空转移般出现在方磊身后。方磊倏然转身,但见火光一闪,旋即身体不可控的如弹直飞,它只一爪便将方磊拍飞数丈,生生撞断两颗树才停下来。怪兽双睛一眨,又如星火飞离。

方磊拼命挣出断木废土,已然奄奄一息,低头一看,自己的肺叶和脏腑都被那一爪割裂了。如此严重伤势,他没有当场毙命,还是傩力护身的效果。

“妈蛋,我、我特么就这么死……”

第十二章 青楼梦了

从窗外望去,月朦朦如美人之妩媚,但不为万物假以颜色。

小宇子昂着头,眼皮耷拉,自在心里向明月许愿:“老天爷,啥时候我能和小磊子那样改天换命。”虽说方磊转运没两天,但在小厮间已经成了传说,甚至于梦想。有新话道:既怕兄弟过得苦,也怕兄弟开路虎。

小宇子站起来才知道蹲麻了,胡乱找地方抓住,忽一刺痛,借月色一瞅,指已破了口,下意识嘬了嘬,想起自己在茅房,又呸了一声。

路过后厨,听见古怪声响,小宇子提着裤蹑着步,只见黑棍兀自用脑袋往墙上咚咚撞着,听着都疼——虽不时便遭虐待,见其自残,还是于心不忍,故壮着胆子上前,道:“哎、黑棍,明儿个我们替你给小磊子求情。只要你真心改过,大家也不会再报复你了。”回应他的只有:“咚、咚、咚……”

“快停下。再怎么撞下去,你非死了不可。黑棍,你听见没有?”小宇子一面说一面去拽黑棍肩膀,谁承想竟手滑了,低头一看,手心赫然全是血迹,尚能看见指尖不断往外渗……血?沁出来的是一只只极细小的,兀自蠕动的蜘蛛,对着血肉大快朵颐,寄主竟全然未觉。小宇子不及思考,喉咙便教黑棍攫住了。

血蛛感应到傩力波动,变得愈发亢奋,疯狂蚕食了寄主半条手臂后,似蒸腾血泡向黑棍聚拢。密密匝匝的血泡在周身爆裂,血雾费洛蒙,搅动嗜杀尸心,黑棍当即暴走,猛地将小宇子一甩,夺出后厨,一举跃上了屋檐,天上月于青光瞳中已变成血色。

忽听得屋瓦碎裂声,须臾,又传来滴水声。如意收好妆奁,起身往门外踱去,但见地上斑斑点点的血渍……

一只纤纤玉手探出窗来,缓缓爬将来的血蛛,萦绕指尖,她纤指轻捻,“啪”一声血蛛如蚕豆爆裂,化作斑斑点点的血渍。下一刻,她人飘然悬于月下,“血傩·祭灵阵。”言讫已,其金莲下,圈圈蛛丝早将整座镜花缘盖住,构筑出一个散发着致命信息素的罗网牢笼。

内景波澜层层,像不断编织着的蛛网。

过往记忆碎片,一齐涌入脑海,直至被一场火焰焚烧殆尽。

从帘布缝隙射入眼中的阳光,像烧得滚烫的刀子。

闭上眼睛,刀子扎在他心上。

但他还活着。

知道方磊已醒,无名停下马车,说:“你喝不喝水?”只有马跺蹄回应了。撇下缰绳,掀帘见方磊依然一副活死人样,登时钻进来朝他踢了踢,说:“这都两天,不吃不喝,打算死到什么时候?”

无答。

无名抓过手边水袋,拧开来递与方磊,方磊如是一脸倥侗,连眼珠子都没有转动。旋即无名俯身过来,意图强灌,方磊用仅有的力量死死咬着,咬肌在脸上刻出瘦癯的轮廓。

“想死是吧。”无名换回惯用手,在方磊胸口点了点,顷刻方磊不仅嘴再紧咬不住,身体也动换不得。

“想死可没那么容易。”无名冷笑道:“你这死鱼眼,瞅啥呢,有能耐恢复了,再来把我收拾了?”便不管他咦咿唔呜,自往下灌水。喂完半袋水,忽看见方磊眼窝泪渍,无名坐下来,把水袋随意一放,双手环胸道:“你这个样子,真像一条丧家之犬。救你都白费我功夫。”

方磊再不支吾,只将通红的眼死盯着无名。

“你想说什么?行,我给你机会解释。”无名又是两点,给解了穴,方磊呛水似地咳嗽,兀喘着气说:“我、我——”

“你怎样?”听他有气无力,无名俯身过去。

“——呸!”方磊用尽力气,朝无名吐出一口痰。

“你!”无名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对救命恩人这般。

“救我!”方磊胸口起伏得厉害,蜷曲着身子说:“我、我让你、救我了吗?”

“你不可理喻!”无名抹着脸,见其已极度虚弱,情绪几经转换,沉吟道:“想死没那么容易!寻死觅活的懦夫,瞧瞧你这吓破胆的鬼样子。不是丧家之犬是什么?”

“我不用你管!”

“她已经死了。人死不能……”言未了,方磊朝无名扑过来,却只剩摔倒的力气。无名把方磊扯起来,“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应该好好珍惜。你愿意让她看见你这个样子,愿意这个样子就去见她。见了就对她说,你连她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都白死了么?”

“我知道……”

“那仇报了吗?她的仇你报了吗?”

方磊抱坐着。方才喝下的水又化成眼泪,淌了出来。

内景波澜层层,像烟花与热闹的熵增。

“人间道·回溯。”这是以燃烧寿元为代价的神级傩术!彼时身受重伤的他,身体却肉眼可见的恢复,傩之绿光以某种能量重构了时间线,当傩术完成,整个过程或许只有一瞬,却足以给方磊久久震撼:所有这些,都是意识深处,另一个我所施展的傩术吗?

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体,确定伤口已经复原,才松了一口气。这不是幻觉,衣服上的巨大爪痕便是证据。

“因为这神缔傩面,才家破人亡的么?”方磊不知该庆幸还是悲哀。这等神级傩术所耗费的傩力是海量的,凭方磊的开面境修为,目下傩力已消耗罄浄。凭着本能,方磊想要回家,却像黑海上的药罐子,飘飘摇摇,踉踉跄跄。

“这回一定要英姐好好的给我补身子。哪怕再打十年苦工。我要吃东西——”他无比渴求,仿佛每个毛细血孔都生长出一张嘴,奈何此处天地灵气不足,否则,权当换季蔬菜啃个精光。

胡乱念头一个个闪过,忽见远处火光冲天;欲跃上树梢查看,却猛地向前一栽,扑了满嘴土,见怀中药石滚将出来,方磊两眼放光,拾起这“救命馒头”一口口吃下了肚。几息后肚中渐渐又凝了傩力,遂提气跃上枝头,定睛看仔细了,着火的地方竟像是镜花缘。

游勇斗火龙,杯水车薪。见火势通天,人皆四散,于纷杂中,小明子被人抓住了肩膀,回头一看,听喘息不止方磊道:“小明子,这是怎么回事?”小明子抓住方磊臂膀,嗄声道:“小磊子,快逃啊。着火了,杀人了,有怪兽。”

“你说清楚!”方磊傩力告竭,急火攻心的说:“快说啊,英姐、英姐怎么样了?”

“死了、全死了!是怪兽,一头凶恶无比的怪兽。它全身是火,它、它突然从天而降,像个巨大的爆竹,就在大堂炸开了。”方磊一惊:它还在;冲着我来的么?该死!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救人。气息稍定,不顾身后小明子的拉扯,方磊决然向火海冲去。

此刻耳边只有噼里啪啦的声响。“英姐、英姐,你在哪?”每呼唤一句,胸腔的火便涨一分。方磊阖目,欲再度施展神级傩术,然身体已油尽灯枯,而檐梁之焰火愈烧欲烈。

“救我!”

方磊不顾口鼻之血,闻声夺来,见英倩莲伏倒于碎瓦断杆中,蘧然唤:“英姐,我是小磊,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言未了,一女子于光火中踱出来,她道:“公子救我!”方磊并不抬头,自将英倩莲扶起,指颤颤地拂去她脸上灰渍,冷声道:“其他人呢?”

“他们都死了。方公子,求求你救我出去。”

“好啊!”讫已,方磊将手中匕首掷了出去。匕首却于其面前悬停,百合狞笑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方磊无答,只感觉从英倩莲腹部淌出来的血,较火烧更炽痛。片刻,反问:“这些都是你干的?”

百合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你们想要,尽可来取我的性命。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人放火,为什么要杀害英姐。”方磊将眼死死盯着百合,百合收了冷笑,亦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方磊。

这时楼外忽传来毕剥作响的马蹄声。

轰然,一根被火烧断木梁砸了下来,荡起的烟尘隔阻了视线,待尘埃落定,百合已然去无踪迹。

方磊昂着首,热泪似乎灌入了耳朵,忽听见英倩莲气若游丝的声音,“小磊……”方磊喜出望外,道:“英姐,英姐你还活着。我、我带你出去。”

“小磊……这是我最后这么一次叫你。”

“姐,别说话。我马上带你出去。”

“小磊。就让我、就让我在这里吧,我已经见到相见的人了。只可惜,他不认得我。”

“是谁?他是谁?”

“都不重要了……我告诉你……”英倩莲恍惚看见十年前,怀抱着一个泥猴子似的少年,将临终之事托付后,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去吧。今后的路你只能自己走了。你要好好的……”讫已,英倩莲魂归梦乡。

“英姐……”方磊抽泣着,每一次呼与吸,犹如炙流之矢的刺与拔,但变得血淋淋的却是砰砰跳动的心。——痛,不是承受不了失去的痛楚,是这种痛楚使他怀疑只身一人存在的意义。像火烧断房梁而屋塌,像人了却羁绊而崩溃。方磊已经力气没有逃,也不想逃。他愿意和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一起死。

时方磊昏迷去了,忽一队持矛持盾的兵将冲将进来,刹那间火焰爆燃,诸兵皆退。领队军官于火场中见一人紧抱着英倩莲,当即冲入垓心,却见一黑衣蒙面之人也同时到场,因见他向英倩莲而去,斥道:“休得靠近郡主!”无名不做理会,“呼”一声攫起方磊,跃出火海,如星丸没夜去了。

《傩面神格》

扶摇·卷

第一章 她应是快乐的

繁皇宫上,夕阳如血。一车马直入正阳门,早有宦官迎接,至车轿前禀道:“三殿下。臣特在此指引殿下前往陛下寝宫。”英冠殿掀帘探头急道:“速引本王前去。”宦官告喏。这位三殿下忡忡一瞥,知那女子假寐。无言。

少时至寝宫外,英冠殿下了车马,嘱咐随从一二句;又闻马蹄声,见是皇兄车轿,忙来迎接。兄弟之礼叙尽,同入寝宫,步至文石台,大皇子英冕冠怆然道:“三弟、唉……”听叹而不语,英冠殿急道:“大哥,莫非父皇……”当下噤了声,疾步抢来了内殿,迎面撞见二皇兄英旒季,英旒季拦住三弟,道:“父皇急火攻心,刚服药睡了,有太医候在一旁,弟且宽莫急。”二人便移步和皇兄聚首,英冕冠终是将英倩莲薨逝的事说了。英冠殿当即哭得泪渍斑斑。

英旒季道:“今后弟再不可意气用事,应常侍在父皇周前,免叫挂怀。”英冠殿拭了泪渍,愤然道:“可知是谁做出这等事!”英冕冠道:“目下尚不清楚。据郎中令言,那夜他率队冲入火场,见一人怀抱大姐灵柩,辩不分明,本欲将此人拿下,却教另一黑衣蒙面人救了去。”

“那万邦礼不是傩师么?怎会让凶手轻易逃走!是了,那人也是个傩师。”见两位兄长皆不语,英冠殿又道:“这些傩师就该好好在三大垣待着,无故入我繁皇城作甚!我们不去管他,反叫他们来管我们,成何体统。”心下愈发悲愤,拂袖去了。英旒季欲叫住,英冕冠说:“由他去吧。大姐后事,权先拜托二弟了。为兄就候在这,等父王醒来。”英旒季作揖行礼亦退去了。

繁皇城皇帝英乾镕此时噩梦焦心:梦中见一片大火围着皇宫,爱女英倩莲和人拥抱在一起,任由他呼唤也不理会,直至大火将一切焚烧殆尽……

梦回当时,大军齐举火把,将丛林照得分明。此林距城不过十余里,他所率御林军寻得了英倩莲。见爱女六神无主,英乾镕怒气顿消,转驾回宫后,英倩莲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如失了魂魄:因不知爱人何故弃之,悲哀自伤不能疏解。英乾镕一时心软,吐露了实情,将差人研制“剪经散”一事说与她听。想通后英倩莲由哀转喜,终于肯吃饭,也加倍爱惜自己,如是这般过了一年。

于某月夜,她忽望月长叹,翌日便来与父皇说“要去到繁皇城最瞩目的街道,开一家最大的酒楼,等心上人归来。”。皇帝不允,郡主又绝食。

两日后,英乾镕亲送英倩莲出宫。英乾镕并非基于情绪决策,若不为太微垣之故,决计不肯拆散女儿幸福。然那人之命,纵凡人皇帝,又如何能抗拒?

英倩莲自那之后便守在镜花缘,十年如一日。

直至大火将一切焚烧殆尽……

见皇帝惊厥而醒,龙榻前众人皆伏跪,英冕冠上前来扶,“父皇,儿臣在。”英乾镕心神稍定,道:“儿、是朕的儿。你姐倩莲何在?”英冕冠黯然无语。良久,英乾镕哀声道:“你姐性格太要强。致有此、致有此……是朕不好,当初就不该让她去那什么无相城。”英冕冠忙宽慰,其旁太医亦禀:“陛下应以龙体为重。”皇帝将手一挥,太医一众人等告退去了。

“可查出线索了么?”见父皇凛然神色,英冕冠只得将郎中令所获如实汇报。便召郎中令前来觐见。参拜礼毕,万邦礼将那夜所见,巨细靡遗地禀报了。英冕冠补充道:“父皇,事发后,儿臣命郎中令于皇城内外仔细搜寻,虽尚未抓住犯人。但目下已经找到了一个相关人士。”

南三所。

英冠殿听得下人禀报,来了膳房:远远觑见她局促的坐在椅上,直盯着食物,似画像般不动换;拂退左右,慢步来了,见她眼儿间或一轮,却是不觉嗫嚅。因道:“为何不吃?不喜欢?”那女子扑腾下座,未答,他又说:“来人,把御厨的头砍了。”她听得,脸更煞白了。

如意脸上全无血色。当时眼见镜花缘一夜间成了一堆废墟,恍惚中又和两姊妹走散。现场也有认得的人,却把她带到官兵面前。之后,如意只知自己被关进一辆马车,不分青红皂白,且又几经辗转,谁承想竟被带到宫里,面见了圣上。

“皇建其有极”牌匾下,皇帝俨然问道:“朕听说镜花缘大火前夕,你便独自逃了出来。可有此事?”“陛下。小女是被人掳走的。”如意稽首,又补充道:“是方磊……应是他救的我。”

“他是何人?”

“他是英楼主的弟弟。”

英冕冠斥道:“一派胡言。”见父皇眼色,自噤了声,只望了望一旁的万邦礼。万邦礼因事态紧急,又见嫌疑人是个无异能的女儿身,故未动刑罚,当即带来与大皇子审查。讵料,竟是圣上直接审问。而她的回答,万邦礼多少也有些意外。

“你又是英楼主的什么人?”

“禀陛下。小女名如意,原是英楼主手下一名倡优,因在花魁比赛得了第二名,许公子和常公子便提拔小女,将小女许赐给方磊。也是那时才知,英楼主似乎将方磊认做了干弟弟。”

皇帝只问:“那方磊此时身在何处?”如意答道:“陛下。小女不知。小女也在寻他。”英乾镕顿了顿,忽道:“你最后见她,她是怎样的?”倡优出身的如意敏锐感觉到皇帝的情感状态,于是顺着他心意说:“陛下是说英楼主么?我想,她会是含笑九泉的。”

“此话怎讲?”

“小女曾问英姑,‘像她这般好条件,因何不见有人追她。’。英姑笑着说:‘才不稀得有人追……我可看不上胆小鬼哩。’我却又问:‘姐姐难道不孤单么?’英姑说她心里住着一个人,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哪里会有什么孤独。她还说,光是期待着有一天心上人突然出现,就悸动不已。”如意抬头偷偷觑了皇帝一眼。

缓缓又道:“想她那般有爱的人,应是快乐的吧。”

第二章 通灵术

她滴溜溜的眸子久久望不见来人。

“也许大厨自往菜市口了也说不定。”听如是说,她愣了愣,一副懵懂表情,在英冠殿眼里尽是纯真无邪。又佯声道:“你不吃,本王可真要砍他们的头哦。”她左看看右瞅瞅,像头好奇的狍鹿,踯躅了一会儿,又倏地抓了席上食物来吃。

英冠殿自是好笑,敛了敛色,再问:“你真的是那个血傩教的什么圣女?”她点了点头。英冠殿徘徊着,思绪飘向远方:此次出宫是为寻找无相城之所在。辗转多地却始终一无所获。及至不久前,手下人才探听到一个名为血傩教的组织,遂决定回宫前先去万山访寻。偏偏在那里遭遇了这个毫无修为,差些死在他手里的少女。

英冠殿回过头说:“本王听说贵教与无相城相埒。你既是教中圣女,一定有什么不平凡的手段吧。”她腾出嘴来应了应。英冠殿倏地来抓住了她手腕,她的眸在满是疑惑的脸上闪烁。

“你根本不是什么圣女,对么!”

受到遽然的恫吓,食物和眼泪先后掉落。泪落在肩胛上,渐渐洇湿,变得殷红。知道是先前箭伤又裂口了,英冠殿更将她拽着,任由缄默挣扎,承受恨恨眼神。

“你如果真的是什么圣女,就应该反抗这样的欺辱。”英冠殿依是催逼着。便见她下定决心似的,口念起了咒语,霎时一股阴风席卷,席上器物都兀自飘浮于空,如敌环伺。一恍惚,她挣了脱,那些物件接着一齐发来,英冠殿急忙护住自己。

却听她咭笑,抻头去看,所有物件遽即掉落,但闻瓷器碎裂,护卫带着兵械一拥前来,英冠殿唤退了,又向圣女作揖,歉然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圣女。多有得罪。本王赔礼了。”她却是一副狐疑模样,说:“你抓我回来有什么目的?”英冠殿道:“本王因失手射伤了圣女,深感愧疚。其时又生变故。故而将圣女带回了宫中……”“那我可以走了么?”“这……”英冠殿见她似全无机心,心下踌躇了一番,还是将出宫目的与她说了个大概。

英冠殿还小的时候,曾见过大姐的恋人,知道他是个傩师,很是崇拜。英冠殿的傩师梦想却也因他而夭折了。男人说的许多理论,每个字句都在告诫凡人不要越过那条线。他一定是违心地批判了自己的天赋。英冠殿不理解不接受,身为繁皇城的皇子,焉弗如樗栎庸材耶?从崇拜转向排斥,只一念间。英倩莲离开皇宫后,十年来他本将忘却的那些事,于某夜晚,忽又生发成一个梦。梦中他走进一个囚牢,壁火如豆,牢心依稀反光,定睛看仔细,才知那是个人茧。

“此人好生面熟!”这念头致使他惊醒。此后“傩师”等字眼挥散不去了。尝命人打探无相城,仅有捕风捉影的消息,却也欣然,至一二个月前父皇准许他出宫,盘桓多时,数日前方知道血傩教的存在。也仅此而已。

“我帮不了你。”听语气无转圜意思,英冠殿还欲开口,她补充道:“我教之人非比寻常傩师,所修习的只有通灵一术。”英冠殿多少知道能人与凡人的分别,却不想能人之间也有区别。便问:“据说无相城独立于三大垣,自成一派。贵教也是因为某些‘理论’,才有别于寻常傩师么?”她眸子转了转,说:“你要这么想,也不是不可以。傩师所攫取的不过是玄界地表上的游神野鬼的力量。我教所修习之通灵术,源于梵狱,与玄界截然相反。”

“愿闻其详。”

“我等生灵皆生于地面,而我主长于地下。地下称为梵狱。玄界与梵狱是相互折叠的状态,可经由通灵术连接两界。梵狱有至高之山,名卍。卍山有位怙主,便是我血傩教信奉之守护神。”

“那通灵术到底是什么呢?”

“得怙主庇佑者,可通梵狱,召唤亡灵,驱为己用。是故称之为通灵术。”

“通灵术,可是能见到死去的亡灵么?……”

……

九嶷玄界亦有《礼记·王制》,是故郡主五日殡,五月葬。英倩莲停尸于吉安殿。吉安殿位于皇城后花园,与上林苑郊野猎场相邻,原是皇帝狩猎后栖息之所。今日大小官员皆来吉安殿送殡。皇家成员于殿中殡送。三殿下上前禀道:“父皇,儿臣有一事禀报。”英乾镕道:“何事?”三殿下附耳低声说了事,英乾镕神色几经转换,倏尔示意将人带来。

三殿下即去,少顷,带来一个身披孝服的女子。英乾镕免其礼,切声问道:“你真能让朕再见到莲儿?”女子说:“启禀陛下,小女粗学通灵术。愿尝试一番。”英乾镕看了一眼三子,又对这女子说:“圣女需要何种器物?”女子道:“回陛下。只需至亲之人的一滴血。”一旁,英冕冠上前禀道:“父皇,此女来历不明,恐不是什么信女。”数日来并无郎中令的情报,他心隐隐不安。

三殿下来道:“皇兄此言差矣。雪怜乃血傩教的圣女。何谓来历不明。”英冕冠看向二弟,英旒季摇摇头,示意未查到这教会的线索。

“父皇,数日前儿臣曾亲眼见识圣女的法术。”见三子说得真切,英乾镕当下自咬破了手指。雪怜掇着英乾镕的血滴,口念六神通梵语,接着将血涂抹于眉心。须臾额上忽浮现出日、月之傩纹。咒毕,骤然风起,席卷了吉安殿内外。英冕冠和英旒季来将父皇护在身前,因见一缕烟霾化为人之形态,飘然停于灵柩其上。英乾镕遣开二子,缓缓走去,阴魂却陡然升上天,飞出吉安殿,再不见了。

英乾镕快步来到殿外,“莲儿,是朕,你的父皇啊。你还不肯原谅父皇么?”众人皆随驾出。雪怜姗姗来道:“陛下。此魂魄却无意识。只因陛下龙气,故而惊飞。”

“啊呀,圣女,可有法术使莲儿复生。”

因见雪怜脸色如锡,恹恹无言,英乾镕喃喃道:“是了,人死不能复生。”忽闻殿外有一女子高声尖叫。英乾镕怫然而怒,礼官忙上前来禀报:“陛下,方才风起时,天忽降下来一只黑鹰,那黑鹰,将、将大殿下随车的一位女子给啄了眼睛。”英冕冠忙向父皇告了礼,赶来查看。

只见如意满面是血,口中一直喃喃喊着:“我的眼睛……”便问马弁车夫,手下人道:“启禀大殿下,刚才忽地扑下来一只黑鹰,不巧就来将如意姑娘的眼睛啄了。”英冕冠愠声道:“怎会这般荒唐的事!”随从皆跪,稽首表示句句属实。如意听见英冕冠声音,凄然道:“陛下,是她,是她使的法术……我认得她,因此她要来害我,陛下……”英冕冠无言叹了一声,命手下人先将如意带回去。

英冠殿又回到殿内,英乾镕时头风又重,移驾回宫。殡送仪式毕。目送父皇驾轿回宫,英冕冠让三弟留步。英旒季知道大哥心事,遂邀雪怜移步谈话,留大哥与三弟独处。英冕冠说:“三弟,你和父皇说了什么?”英冠殿说:“皇兄是指?”

“这些都是那妖女的主意是么?”

“大哥!雪怜是血傩教的圣女。她能让父皇再见大姐一面。”

“真是妖言惑众。”

“方才大哥不也亲眼所见么?”

“那只是她的伎俩。”

“大哥为何独独对她有成见?就因为那个女人,那个青楼女子?”

“三弟!”英冕冠蹙眉道:“就是因为她使了妖法,才致使如意被鹰啄了眼。”英冠殿冷笑道:“荒谬之至。大哥何不这么想:因是大姐在天有灵,才让鹰啄瞎那个叛徒的眼。”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那个所谓的圣女,其实是一个傩师。”

“那又如何!这天底下的傩师还少了么?却要能为我之所用。”英冠殿顿了顿道:“似郎中令那般,不也为繁皇城恪尽保卫之职守么。”英冕冠欲言又止,英冠殿告了礼自去。

远望三弟和她同车马去了,英冕冠渐渐的感到一种陌生。——数日前,英乾镕审过如意后,便作指示:赏金赐银,遣送宫外。见父皇神伤,英冕冠便退,万邦礼和如意随驾一同回到东殿。下人禀报三殿下在候,便去相见,英冠殿第一句话便是:“大哥,我找到治父皇心病的药了。”英冕冠笑了笑,要他继续说。英冠殿将“通灵术”绘声绘色地告诉了皇兄。英冕冠将信将疑。

“且让为弟带圣女前来相见。”英冠殿讫已,兴冲冲去了。

英冕冠找万邦礼来问:“你可知何为‘通灵术’?”万邦礼思索一番,摇了摇头,反询问大殿下因何这般问,英冕冠笑而不语,瞥见一旁的如意,便欲让手下人送她出宫,忽听下人报三殿下来了。

英冠殿引见了身后的少女,但见她肤如凝脂,杏眼桃面,生得十分标致。女子向大殿下甫行了礼,英冠殿便上前来,“大哥,这位是血傩教的圣女。名雪怜。”又向雪怜说:“雪姑娘,请将之前所行之术,再施展一番如何?”雪怜应喏,便念起梵语。蓦地殿内阴风簌簌,一缕烟云竟在目下袅袅腾腾,在场之人都动容,万邦礼更悚然,臻至化相境一重天的傩师,焉能感知不到这种杀气。当即道:“二位殿下小心,这是个妖女。”喊声未绝,人飚跃上前,倏一掌拍出,风流云散,旋踵即逝,却是对面的雪怜被炁流反噬,口喷血线,身体飞出有十步。见状,英冠殿夺将上前。万邦礼犹自纳闷,本欲叫住三殿下,英冠殿早将她扶起,因见雪怜昏迷不醒,嗄声道:“万邦礼,你做了什么好事。要是圣女有好歹,本王一定将你枭首戮尸。”万邦礼道:“三殿下。这其中有古怪。臣刚才确实感知到杀气。”英冕冠嗄声道:“速唤太医!”太医未至,雪怜先转醒了。便道:“三殿下,无关这位大人的事。是我的法术被破了,反作用于自身。”英冠殿无言,带着雪怜去了。

英冕冠问:“可知她的来历么?”万邦礼来禀道:“臣未曾见过三殿下带来的这个女子。也不知为何,确乎刚才感知到的气流充满了杀气。直教人毛骨悚然。”英冕冠沉吟片刻,问道:“听说过血傩教么?”万邦礼摇了摇头,见大皇子眼中神色,领会了言下之意,便欲告退,准备着手调查。忽身后的如意蹑步上前来道:“启禀殿下。我认得那个女子。”

第三章 立嗣

英旒季来了身边,英冕冠才回神,问道:“二弟,方才三弟和父皇说了些什么?”英旒季说:“三弟提议将大姐的墓园建在一个叫‘万山’的地方。”“万山?”英冕冠很想调查这个地方,奈何万邦礼自那日后再无消息。

“大哥……你的脸色不太好。”

“哦。无事。无事。”英冕冠不愿牵扯到二弟,敷衍过去,回了东宫。

甫回东宫,径往如意房间来。远远唤退下人,进房,见如意躺在床上,绷带下双眼兀自流着血泪。

英冠殿是第二次靠近这间房。上一次,如意将雪怜本名百合的事告诉了他,说百合与她同是镜花缘的人,还得了花魁比赛第三名。英冕冠不是很相信。但万邦礼也多了一个任务。英冠殿命人给如意安排了房间,同时让侍女报告她的一举一动。几天后,英冕冠心血来潮,亲自来了。只觑见如意自在镜前画眉,自言自语道:“我才是花魁哩。阿呀,好一个绝世的美人儿……”说着,一按妆奁便起身,摇袖而舞……英冕冠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殡送这天带她来了吉安殿……他在房间里徘徊,忽攫起桌上一团棉花,悄然来了如意身边,犹犹豫豫去拭,洇湿云鬓的血泪。如意应激的胡乱地拍,有一巴掌打在英冠殿脸上,犹愤愤地说:“都已经瞎了,还要医什么?还要医什么?”

“如意姑娘……”

听英冕冠唤了自己名字,如意才知打的是大殿下的脸。一时不知所措,却又悲伤难抑制,滚下床来,啜泣着说:“为什么不杀死我?为什么!”英冕冠扶她回床,嗫嚅着道:“这只是个意外。”

“……不信我么?”

“抱歉。”

如意忽地止住冷颤,红唇轻启:“大殿下何错之有。是贱妾该死,奴婢命中注定,叫鹰啄瞎了眼,怨不得她,怨不得任何人。”

“……好生养伤!”讫已,英冠殿慢慢出到房外。稍作伫足,脑中不觉又浮出她那一双剪水瞳。却这时,桌木撞击声教他回神,见如意竟然自戕,撞倒在地,当即夺来制止。

“你这又是为何?”

“但求殿下赐奴婢一死。”

“难道宫里不能养你一辈子么?”

“这般活着还有意义么?”

“当然有。人的生命是最可贵的。”

“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也这么体察人生真谛呢。”

“你可以试着再毒舌些。那样也许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了。”

如意还待开口,却囫囵被什么抵住了唇嘴。等确认了那种温存,才惶惶伸手去触摸,摸到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心一悸,咬错了舌头。英冕冠醒悟过来,啧了一声说:“我、不知道。我、我只是想救你。”如意转了转头,又颔首自喃喃:“是的……是的……”

恍惚间,孙太医赶来了,见了大殿下忙作揖道:“殿下,老臣来迟。”“哦。”英冕冠似闪了舌头,“是是,是孙太医来了。请。”便让老御医去了如意身边。当下又故作大声的说:“这位是孙太医。”孙太医回身再向英冠殿作了一揖,放下药箱,对呆坐在床沿的如意说:“姑娘,可否将头抬一抬。”如意缓缓昂起首,孙太医以言宽慰:“如有不适,姑娘但请出声。”如意抿了抿嘴。孙太医轻手解了绷带,观察伤势,不由摇头。英冕冠早蹑步在旁,忙做手势,孙太医禀道:“殿下,看来是宫里医师已经做过应急包扎,血已止住了,只是这伤势……”英冕冠往外踱了一步,大声道:“不会有什么性命之虞吧。”孙太医颔首道:“这不至于。只要姑娘保持情绪稳定,不让伤势发炎。只是……”英冕冠说:“孙太医,可有什么止疼药帖之类的。”

“臣会找几张方子。一来止幻痛,二来补气血。”见英冕冠颔首,孙太医转头向如意说:“只不过,现下消毒已刻不容缓。这苍术烟熏之炽,姑娘还需忍耐。”

“我本双目已瞎,任凭烟熏火燎又如何。”

便有下人将火炉备至。孙太医从药箱拿出一节苍术,放在炉中,再拿出特制聚烟工具准备烟熏。英冕冠径自站在一旁。一切准备就绪,孙太医道:“姑娘,请将此巾咬住。”如意说:“为何?”孙太医说:“恐咬了舌头。”如意抿了抿唇,说:“我、我、我不会咬了自己舌头的。”孙太医看了一眼英冕冠,英冕冠无言摆了摆手。

便行烟熏消毒,如意焉有不疼之理,却始终强忍着,甚至不唤一声。消毒毕,孙太医用新绷带再缠好,起身向英冕冠道:“殿下,这个绷带一日一换。只要不再流血水。就无炎症之患了。”英冠殿点点头,“孙太医,本王还有一事相询。权且移步。”临行嘱咐下人好生服侍,恍惚见她睡下时抿了抿唇。

移步到行廊,英冕冠问道:“父皇身体怎么样了?”孙太医说:“陛下头风已无大碍。”英冕冠欣然送孙太医出了东殿。

当日,皇帝临幸皇贵妃李玥。夤夜,英乾镕忽发了个噩梦,惊得侍寝的皇贵妃亦睡意全无,便出声招唤下人,皇帝却又遣下人去了。

“朕无事。”

“陛下,切切保重龙体。”

“朕如今只忧虑一件事。”英乾镕眼望长明灯,缓缓道:“朕欲立太子。因此心烦意乱。”李玥闻言一惊,自噤了声。三位皇子皆皇后所生,生下第三皇子,不久却薨逝了。后李玥擢升皇贵妃,从来不敢僭越。皇帝此番一问,着实教她冷汗涔涔。英乾镕摩挲着李玥的手说:“朕素知你通情达理,故想问问皇贵妃的意见。”李玥说:“臣妾乃妇人之见,陛下何问一妇人。”英乾镕说:“私房夜话,但说无妨。”见陛下如此言说,李玥便道:“冕冠成熟稳重;旒季心胸豁达;冠殿卓尔不群。”顿了顿,又道:“这些优点,可全遗传自陛下呢。”英乾镕啧了一声。叹道:“三人中朕最喜爱小子。爱其机敏也。”李玥道:“陛下何不对他三人考察一番。便试言繁皇城夹于三大垣中如何治政。”英乾镕对李玥的话表示认可。

英乾镕在位多年,其封建政权已经绝对专制,彼时答应太微垣那人要求之后,这些年繁皇城并没有什么“内忧外患”。故而连帝王家原本的凉薄冷峻也淡却了,以至于数次纵容英倩莲,而今到了立嗣时候,这位皇帝不得不审慎面对了。

某次例行朝会,皇帝只召见三公九卿,三公径入太和殿,九卿(郎中令此时不在其中)于侍漏院听宣。皇帝与李丞相,赵太尉,司马御史大夫说了立太子之事。兹事体大,三公恪尽职守,大体意见是支持英冕冠为太子。毕竟自古废长立幼,取乱之道也。然英乾镕悬而未决,是想将立嗣的风透出去,对三子动向考察之后,再做决断。

英冠殿得到高太仆的消息后,也无有太多打算。但听身后雪怜轻声咳嗽,遂来扶她起身。这段日子的相处,他们似乎熟悉了这种陌生,譬如自然而然的肢体接触,却因亲昵引起了心头荡漾,之后的不经意一举一动,扭捏、害羞、掩饰,再到别过头暗自莞尔。这种陌生只是一种朦胧感受。

她抽出手绾了绾发,却意外露出云鬓下藏着的粉红色耳根;忽的又把滴溜溜的眸子转过来。英冠殿怔了怔,认为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缓解,可鬼使神差地将父皇打算立太子的事与她说了。转念一想,因是自己将雪怜当成了自己人,她应该能明白这份心意吧?英冠殿如是忖道。

雪怜道:“雪怜知有一味药,不止可治病,甚至还能延阳寿,只是不知殿下是否采纳。”英冠殿说:“哦,是何药物?”雪怜说:“传说天竺有一花,服用者可见神明。自此无病无疾,延年益寿。所说便是这一味药。”

“这天竺又是在什么地方?”

“天竺,梵狱之至高山巅也,即卍山之巅,怙主教坛下,处处盛开着这莲花。此花名血莲。”见英冠殿投来眼色,雪怜补充道:“血莲,血傩教之血,莲花之莲。殿下,雪怜说了这许多。既是言我名雪怜,也即是血莲。殿下可用我之性命,换取陛下生命。”闻言英冠殿怔忪失色。

月笼御书房。忽闻太监禀报三皇子求见。英乾镕允了。少时,英冠殿晋谒。英乾镕见三子手捧一匣,问道:“这是什么?”英冠殿说:“禀父皇,这是一味神药,名血莲。”说着径上前来,打开了匣子,但见匣中发出红色光晕,教人目眩神迷,乜斜睨去,见一朵殷红血莲绽放其中。

“这是?”

“这是雪怜圣女托我转交给父皇的血傩教至宝,血莲。只要父皇吞食了它,便能得到血傩教神力,不仅能掌握通灵术。而且,阳寿还能再延长二十四年。”

“此话当真?”

“儿臣不敢欺瞒。圣女的通灵术父皇也见识过了。”

“你且去叫她来相见。”

“父皇。她现下已无法前来谒见了。”

“为何?”

“雪怜因这至宝离体,已处于假死状态。儿臣将血莲交给父皇,即可便要动身前往万山。只有在七日内到了万山,才能将她救回来。”

“我儿,这太匪夷所思了。教朕如何相信。”

“父皇。雪怜还托儿臣一句话,说这是太微垣一位天姓老者赐予父皇的礼物。”英乾镕果然怔忡一愕,很快又复古井不波之色,只摆手教英冠殿去后,蹙眉盯着这血莲。自忖道:太微垣之事从未对人提起,冠殿既已知了,难不成那人意思是……遽即起身,将书架上的四书五经全部扒拉下来,找到了尘封已久的剪经散。便攥着玉瓶踱来,欲浇灭这朵不详莲花的血光,迟疑中确乎又听到爱女的声音。

第四章 嫌隙

一彪车马穿行于林夜,犹似划亮的火柴,前路却尽是逶迤。英冠殿挑帘望向天上皓月,半个时辰前发生的一切心下仍有余悸,盘桓成结,不得释怀。

刚出繁皇城不久,英冠殿的车队便遭遇了袭击。那刺客立于树梢,背着月,从天而降。护卫队长韩浪带队员殊死相拼,凡人武官,在刺客面前竟似土鸡瓦狗一般。

刺客以诡谲莫测的身法躲过所有兵刃,直向英冠殿的车轿袭来。忽这时,轿顶又浮出一人,渊渟岳峙,似本就临在。刺客仓猝停下,背后韩浪等举刀来杀,轿顶之人却道:“你等退下。这刺客我来处理。”韩浪对这等不速之客岂有轻信之理,却也不敢造次,毕竟他也确乎牵制了那刺客。心念电转,只得做声道:“阁下是谁?”那人不置一答,下一秒迁跃瞬移,见他如黑布骤罩落在身前,韩浪大叫一声,连连后跌。

他道:“如果我不管,你家公子必死无疑。那刺客可是个化相境一重天的傩师。凭你们这群土鸡瓦狗,焉有护卫之力?”闻言,车轿中英冠殿的恐惧转变成了另一种情绪。须臾,但听得一声哐啷,接着扑通一声。

“三殿下。你可以出来了。刺客已诛。”那人唤。

哐啷是剑合鞘;扑通是刺客即死倒地,英冠殿想毕,行出了轿。火把依稀,刺客倒伏,轿前,这而立男人七尺身材,锦衣玉带。目下,英冠殿亟需有人报告来龙去脉,众位军官却都木然,虽目睹刺客伏诛,过程也不过眨眼而已。韩浪甚至不知自己的剑几时去了又回。英冠殿向这人行来,韩浪等人立刻拥上前,被抬手制止,“这位义士若想取本王性命,易如反掌。”说着便作一揖,向其郑重道:“义士,承蒙相救。敢问姓名。救命之恩,本王定当涌泉相报。”

“某姓昊名运来,是为救圣女而来。”

“昊先生怎会知道雪怜与我同行?”

“比起这个,你不关心这刺客的身份么?”

英冠殿踌躇了。韩浪等径上前去,火把聚集,将车轿周围照得分明。英冠殿下定决心似的转头,恰巧韩浪将刺客尸体翻面,当面罩拨下,见到万邦礼面目时,骤然的怔忡难止息;其实听到“化相境一重天”时,已有了怀疑,却如何敢去相信!

月夜愈发凄冷,英冠殿方要扯下轿帘,雪怜轻声道:“殿下,雪怜想要多晒晒月亮。”英冠殿苦笑道:“焉有人晒月亮的。”也仍是挂上了帘子。月中聚雪,楚楚可怜,她之凄美之动人,此情境,英冠殿不觉目眩心花,心向往之。多亏刚才昊运来送来的“傩玉”,不过半个时辰,雪怜竟已转醒。英冠殿此刻心中是欢愉更多的。

见英冠殿一直看着自己,雪怜颔首,挪了挪身。英冠殿意识到空气中的暧昧,忙辩道:“雪怜,我只是在看那个东西,那个傩玉。它看起来和我的玉石没什么不同。如果这东西能让你的法力恢复,我的也给你。”说着就要去解腰间玉带。

“殿下……”雪怜忙制止道:“傩玉是地脉才有的东西。殿下的玉带虽也是玉石,却如同能人于凡人的区别。不可同日而语。”

“是么……”英冠殿叹了一声,又一脸索寞了,说道:“我虽为皇子,却是庸驽之人。比之昊大师,如萤火之于皓月……”

“确实。昊运来乃演神境一重天,于天市垣也堪称顶尖傩师了。”英冠殿闻言,心头一悸;索然之情,溢于言表。雪怜又道:“然,殿下何必灰心,谁能假定殿下不能成为一个、一个‘优秀’的人!”

“优秀。这是你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慰词了吧。”

“不。殿下,如果、如果……”

“但说无妨。”

“殿下想成为傩师是么?”

英冠殿倏尔抬起头,投去热切目光,“我可以吗?”见了雪怜神色,再问:“真的?我该怎么做?”雪怜道:“那并非不可能。只是……殿下可愿意加入血傩教。”

“我愿意。”

“殿下,这非儿戏。殿下对我教了解多少,对能人世界又了解多少!在凡人世界,殿下贵为皇子,平白卷入能人世界,一切或都将从头开始。”英冠殿缄默了,听雪怜又唤他“殿下”,当即道:“就请直呼我的名讳,如我唤你那般。”雪怜说:“这怎可。”英冠殿说:“你若叫我殿下,我也叫你圣女。”雪怜说:“却又无不可哩。”英冠殿狡黠一笑,道:“圣女在上,请受一拜。”说着便扑通一跪。雪怜一惊,也扑腾跪下来,两颗脑袋轻轻碰了,都尴尬,及至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英冠殿说:“这样,我就算是加入血傩教了吧。”雪怜偷睨了他一眼,说:“可考虑清楚了?”英冠殿柔声道:“我矢志不渝。”忽车马颠簸了一下,本能使两人相拥一起,倏又弹开。

少时。雪怜红着耳根说:“既然殿下心意已决,我也不敢违拗。请殿下快快回座。”英冠殿笑道:“是是是,圣女有令,岂敢不从。”便先后回座。英冠殿拾起脚边的傩玉,团弄着说:“成为傩师,就是需要这些东西么?地脉在什么地方?”雪怜说:“所谓地脉,皆是通往梵狱的通道。即是说这些傩玉,其实都是梵狱的结晶。这些殿下往后便知了。”

“那,那个昊运来和血傩教又有什么联系?”

“是为不久前发现的新地脉而来吧。昊运来代表天市垣那边,有求于我们血傩教,希望我们能帮助他们开采和运送傩玉。”

“那,那昊运来和……”英冠殿吞吞吐吐,终是说了:“……和你会有什么关系?”听他问得直接,见他神色俨然,雪怜道:“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可以,我们也不想被天市垣胁迫。”英冠殿重重舒了一口气,有感她目光,又问:“胁迫?”雪怜说:“地脉内部环境恶劣,其中蕴含神秘力量,甚至徘徊着守护之兽。我们教内很多人都因此死于非命。殿下可知那时我为何独自一人在那荒郊野岭?实为躲避那昊运来,心想,若迁延时日,他们或自也去了。却是天真了。因受了箭伤,也顺其自然,与殿下同回了宫殿。”

“那你又怎么想要回来?”英冠殿甫说出口,猛然便醒悟了,道:“是了,是因为父皇。”雪怜说:“现在,你明白我的心意了么?”望那秋水盈盈的眸子,英冠殿一把来将她搂住,“雪怜,我会保护你的。我会请求父皇派兵进驻万山。”雪怜似呢喃应了。

车队日夜兼程,不到三日便已赶赴至万山。那夜雪怜在傩玉能量消耗殆尽前对英冠殿嘱咐道:“殿下,到万山后,将我托付与给日、月二位长老。他们自有办法救我。殿下不必牵挂……”言未讫,于英冠殿怀中昏迷去了,至今未醒。英冠殿一直守候在她身旁,每日准时准刻喂她些许水及流质食物。

因车马骤停,英冠殿唤道:“可是到了?”话音甫落,又有呛啷拔剑声。这次英冠殿当即出了轿,见隘口立着一黑衣、一紫衣人士。英冠殿嗄声道:“可是尉迟、百里两位神教使?”那二人相觑一眼,紫衫者作揖道:“小生百里攻命,恭迎圣女。”黑衫者亦作揖道:“洒家尉迟圣夜,恭迎圣女。”英冠殿道:“两位,圣女亟需救援,全仰仗二位了。”

二人引英冠殿等来到一个山洞。百里攻命道:“请殿下携圣女进洞。馀者候于洞外。”英冠殿横抱雪怜,随百里攻命进去了。洞中阴暗,壁灯如豆,英冠殿隐隐有些似曾相似的感受。行不多时,隧道豁然开朗,但有一道自穹顶投射下来的阳光,正照着教坛。

百里将手一抬,示意英冠殿上前,尉迟圣夜也悄然来了,两人相觑一眼,开始施法。英冠殿抱着雪怜踏上教坛,但见黑色与紫色的炁流交织,灌入身周,怀抱中雪怜径自缓缓擢升,仰望去,她身上盘桓着红色炁流,光环一般。见雪怜睁开了眼睛,英冠殿蘧然释怀。雪怜不喜不悲,自上而下睥睨,从手心凝出一朵血色莲花,莲花飘然将落到英冠殿面前。

“吃下它。你就是我们的一员了。”她声似有奇特魔力,英冠殿端量着掇在手心的血莲,尚未动作,倏地,血莲似活物般窜入他喉中;失去意识前最后画面,是雪怜不喜不悲的看着自己。

不知过去多少时辰,英冠殿醒来,不见穹顶阳光,亦不见雪怜。他走下教坛,沿着烨烨壁灯向隧道深处走去,尽处竟是囚牢。但见牢心有一人茧,那人茧面戴傩面。英冠殿行将过去,伸手欲揭面目,却传来雪怜的呼唤:“殿下!”

英冠殿自轿中惊坐起,惶然道:“我、这是在哪?”雪怜因说临近繁皇城,英冠殿拂帘一看,果见繁皇城赫然在目,又瞥瞥引路的韩浪等人,心生疑窦,问雪怜道:“你没事了么?”雪怜点点头。

“我们怎么又回来了?”

“你已经昏迷了好几天了。”

“啊?我以为不过是一梦而已。”英冠殿环视自身,身体并无异常感受,又问:“对了,我记得是吃了你给我的血莲才……那我现在是傩师了?”雪怜含笑地望着他,英冠殿大受鼓舞,左顾右盼不知如何试验,忽抬头望向轿顶,心想:若能能凭空将它打个窟窿,也是好的。便煞有介事地推出一拳,应拳去,轿顶咔嚓一声飞出。英冠殿愕然,举着手久久无言。雪怜来挽他手臂,道:“殿下,这种能量是很宝贵的。只有在必要时才施展。眼下正是傩玉紧缺时候。”英冠殿听从了告诫,按捺住喜悦,不久,车队回到了南三所。一下车马,宦官径来告知皇帝的旨意。英冠殿欲带雪怜同去,雪怜意味深长地道:“殿下,我们很快会再相见的。”英冠殿不多言,向她一笑,自往太和殿来了。于丹陛望见了两位皇兄,英冠殿出声唤道。两位兄长驻足等待。英冠殿快步拾级会面,行了兄弟之礼,却露不善颜色。英冕冠问:“三弟,这段时日你又去哪了?”英冠殿说:“大哥不知道我去哪了?还是说我能回来,大哥觉得很意外。”

英冕冠眉头一蹙,道:“三弟,你这是什么意思?”英冠殿冷笑不语。英旒季道:“三弟,不得无礼。大哥问你话呢。”英冠殿道:“敢问皇兄,郎中令去哪了?”英冕冠说:“自那日便无了消息。连他家人也不知其去向,似人间蒸发了一般。”英冠殿冷哼一声,“人间蒸发!”“三弟……”英旒季还欲说话,教皇兄制止了。“郎中令死了。”两位皇兄闻言都是一惊,英冠殿补充道:“还是在袭击我时,被诛灭的。”英冕冠道:“这怎么可能。”

“大哥是想说‘他都化相境一重天了,怎可能……会失手’是么?”

“三弟。为兄知你近来心烦,又遇险,不与计较。但说郎中令袭击你,此事还要调查……”

“怎么样都好,现下已无所谓。今时不同往日了。”讫已,英冠殿浅浅作了一揖,自登上殿。

太和殿内,百官列位,三位皇子出班,听候皇帝旨意。皇帝当朝宣布立三子英冠殿为世子。此言耸动群臣。三公纷纷谏道:“陛下龙体康健,立嗣非在一时。废长立幼,自古取乱之道。臣等以为从长计议。请陛下三思。”皇帝道:“朕意已决。卿等不必多言。”未待群臣反应,便已踅出正副使者。在皇帝目下,正使授册,副使授宝,英冠殿如何敢不受。册封毕,皇帝即率太子去告天地祖宗。退朝后,仅剩大皇子兀自站着。

第五章 夺舍

那夜,英乾镕终是将剪经散放下,然后从匣子掇出血莲,猛地吃下。血莲似蜘蛛般坠入喉咙,再穿行于五脏六腑,英乾镕如被无形丝线缠住四肢百骸,腹部肉眼可见的急速胀大,倏尔一缕惨白的烟霾从口中喷发,氤氲不散,勾勒出一个骷髅头,只听其森然道:“哈呀!真是一具孱弱的躯体呵。”英乾镕脸上全无了血气,气如游丝的说:“你是谁?”

“我就是你呵!”

“魑魅魍魉,何以是朕。”

“吾亦梵狱之怙主,夺舍了你人皇之身,也算大道一统。”

但听得“阿呀”一声,久困于梵狱的怙主终于在人间找到了寄主,自此英乾镕成了一具被夺舍的躯壳,之后宣布立英冠殿为世子也是计划的一部分。祭祖毕,回到寝宫,皇帝斥退诸侍,留英冠殿一人。英冠殿按捺许久,想问父皇缘何立他为世子,虽设想了许多建设,仍感觉梦幻。因见父皇审视,英冠殿如芒在背,垂手听训。

忽这时,宝座屏风后踅出一女子。英冠殿睨见,十分纳罕。雪怜也不觑英冠殿,蹑着步,横陈玉体地依在皇帝身上。英冠殿万分震撼,却发现自己失了声,欲动作,也被什么束缚了似的,只剩双目可以死死盯着眼前一切。

皇帝道:“你变了。”圣女娇嗔一声,“变漂亮了,还是……”攀缘上他脖颈,魅惑地说:“变得更有味道了。”

皇帝眯眼擤气地说:“变得像你的姐姐。”

英冠殿想:她一定是雪怜的妹妹!(鼻息声教他回神)

“……喜欢妹妹多一点,还是姐姐多一点。”

“我都喜欢。”

“那可不行呢,我把姐姐给吃了呢。”

“一定很美味吧。我也想要尝一尝。”说着,便咬向雪怜的鹅颈。雪怜两根纤指用手抵住英乾镕的唇,接着一按,翩跹一跃,闪挪到英冠殿身边。媚笑道:“我的主人,您不会真的打算一直住在这具老朽了的躯壳里吧。”英乾镕离了宝座,踱步来,抓过雪怜的手,很是霸道地将她整个身子紧抱着,“你喜欢这个?”雪怜终于看向英冠殿,道:“是啊。年轻、英俊,充满活力的躯壳。这是专门为您准备的呢。不然,我早就要将他吃了呢。”英冠殿又惊又怒,却是连表情也做不了。英乾镕道:“我若离开这躯壳,这老家伙可能一命呜呼了。”雪怜道:“不怕呢。怙主难道忘了我的祭灵蛛?这具肉身足够它吃上一段时日了。只待我们完成了计划,届时这躯壳还重要么。”

“我的好白荷,还是你想的周到。”英乾镕邪魅一笑:“不过在这之前,要他好好看着,我是怎么占有你的。他可是一直把你当做冰清玉洁的雪怜圣女呢。”

“你叫什么名字?”

“雪怜。”

那声音、容貌,在意识回荡。那日遍寻无果的英冠殿心正索然,忽听韩浪报告说前路有诡异踪迹,当下执拗地行出了车轿。

韩浪惶急道:“三殿……三公子。不可轻出。”英冠殿冷哼一声,“起开。我倒要看看那些傩师的本事。”睨去,前方确实有一头鹿影。因斥道:“那不就只是一头鹿么?”韩浪颔首道:“是小人眼拙,惊吓了公子。”时英冠殿又教韩浪寻来了弓箭,张弓而射,正中林中那物,那“鹿”却似人般惨叫了一声,应箭而倒。英冠殿心一凛,道:“速去看看。”韩浪等便提兵器,当先来看,竟见一女子肩头中箭,仰面倒地。英冠殿知射中的是人,当即命属下将伤者扶上了车轿,并让随行医官做紧急处理。下了万山,车队在一家驿站歇息,医官报告说:“殿下,所幸伤不在要害,且箭头没入不深。目下这女子性命应是无虞。”英冠殿斜睨了一眼,见她花信芳华,无端遭此厄运,心有愧疚。又派人去万山附近寻她家人。一无所获。不日女子转醒,自道了身世:言己为樵夫之女,年前父已逝,今孤身一人矣。英冠殿狐疑地端量她:观之举止、外貌,焉有一丝村野山民的样子。却也不做拆穿,只好生照养着。后唤医官来询问,医官啧啧称奇,言其伤已经开始复原,料想不日痊愈。英冠殿有感不凡之处,心忖:难不成她是傩师?受这般箭伤,竟然已经开始复原。

终是在几番追问下,她才说自己是血傩教的圣女。

……

血傩教总祭坛上,身披殷色教袍的圣女已近出关。她周身氤氲着如血雾般的傩力,将整个祭坛变得诡谲莫测。血傩教圣女红莲,桃李年华傩境便已突破至演神,如此成就,教中无人不唯她马首是瞻。

倏的,坛下出现一道白色身影。血莲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见是妹妹白荷,拂袖道:“何事?”白荷颔首禀道:“恭贺圣女突破演神境。妹妹特送来大礼,以助圣女修炼。”

囚牢。

此牢如穴,但见牢心有一人茧,红莲问道:“他就是狴犴兽?”白荷道:“正是。圣女所授祭灵术,法力无边,这狴犴兽本就遭傩灾噬心,徒有境界而无术,自投祭灵罗网,插翅难逃矣。”

“妹妹,做的好。”言讫红莲蘧然施法,教袍曳曳,其身款款攫升,睥睨蛛丝人茧,倏地从掌心射出一道青丝,正中狴犴兽面门。青丝联结,茧中浑厚傩力传来,红莲大喜,迫不及待地吸收。

却是此时骤然火起,蔓延如箭,红莲当即抻断青丝,啧道:“这是怎么回事?”方转身,白荷已施展神格,化做一只硕大的血蛛,步足细长毳毛反光,遽然坦腹喷丝,如笼罩落。红莲教袍一挥,蛛网便作败絮落了满地。

“妹妹这是为何?既已知我到了演神境,真想要自寻死路不成?”

“我的好姐姐啊。这圣女当久了,便忘了妹妹了么?忘掉昔日姊妹情谊!”血蛛白荷嗫嚅着螯肢,冷笑道:“你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就出手么?”讫已,人茧燃起熊熊烈火,其焰如生意识,沿网路向红莲射来。红莲原位运傩,十指皆起青丝,交换桥接,阴阳变爻,轻易化解了白荷布置的离卦阵。

“真不愧是姐姐呢。可是,没那么简单哟。”

冷笑甫落,离火又起。

“这狴犴兽天克我族神格,白荷亦在旁边虎视眈眈,久战不利。”忖毕,不顾身后矢火,转向白荷攻来,白荷一惊,挥起步足抵挡,将接之际,红莲移形换影,早迁跃至门外。

“啊!”但听得痛苦呻吟于囚牢回响。

目睹被矢火焚烧的血蛛白荷,红莲道:“妹妹,你我乃同族。这火能克我,也能克你。你这就叫自作聪明,自取灭亡。”

“姐姐……”白荷已无力维持傩术,露出原本人身,匍匐于地。红莲踱步来,拂却了焰火,待欲开口,左势下忽寒光一闪,暗处早伏着的人突然发难。腹部传来剧痛,惊怒交加,红莲奋力一拂,偷袭之人当即飞出,撞上石壁,倒伏晕死去了。因睨见腹部匕首柄上的骷髅头,红莲惊得瞳孔震颤。这时,白荷似涅槃般起身,红莲一脸不可置信,然无可奈何,匕首已封住了她傩力。

“你、你……”

白荷径向红莲走近,脸上傩面瓦裂,见出狞笑。斑驳碎面落在蛛丝上,便是这蛛丝使红莲抽身不得。

“姐姐,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弱小的我么?”白荷道:“刚我死去的,只是一个拥有缺陷的神格。我从怙主那得来的傩面,赋予了我新的神格。”

“怙主!尸陀林!你、你背叛了血傩教,你……”

“告诉你吧姐姐,我早就突破演神境了。多亏你教给我的祭灵阵,我从狴犴兽身上攫取到了无比强大的力量。”

“不,白荷,不!”

“加上姐姐的力量,一举突破封神境也不是不可能。”讫已,白荷缓缓向后退,眼儿含泪地看着姐姐,任由焰火将她吞噬。

“啊……白荷!我可是、是你的姐姐。白荷……饶了我……妹……”狴犴兽的业火焚烧的是红莲隐隐展现的神格。

“姐姐。就因为你是我的姐姐。我才会杀了你。我要的,就是你的力量。你会和我在一起的,姐姐,今后你的力量、身份、傩面、灵魂,都是我的。我们永远是最好的姐妹。”

少时,红莲神格焚尽,已奄奄一息,最后只得亲眼看着化为血蝎的她的妹妹,一口口将自己血肉吞噬了。白荷把从红莲脸上剜下的傩面,烙印在人茧脸上,随着傩纹如蛛网圈圈蔓延,狴犴兽原本的傩力被封印,成了傀儡。

事毕,白荷身披圣女教袍,于教坛召见教中长老,当众宣布:“叛徒白荷,已死。今日于教历中出名。”坛下日月教使觉出端倪,当即发难,招与声同出:“圣女何在?”白荷却不闪不避,蓦地,教坛角落暗伏的一黑一紫两道身影即出,黑炁者犀牛角洞穿日教使的身体,紫衣者凤尾扇切下了月教使的头。日月教使当即毙命,馀下教徒悚然。白荷道:“诸教徒听令。日月教使谋反,现已伏诛。尉迟、百里二君,即刻起便接替日月教使之职。掌生杀大权。但再有异心者,格杀勿论。”众教徒皆俯首,无敢异议者。便是新教徒韩浪等众,以都稽首叩拜。

她的狞笑声在囚牢回荡,意识之海却停止了荡漾,英冠殿看见了,那夜梦中,人茧中的他的脸。联结前后记忆,终于也被完全夺舍去了。

第六章 罪业

自册封了世子,皇帝便不再上朝。大皇子自在东殿,深居简出。忽一日听下人窃窃私语,厉声审问后方知二弟无了踪迹。经查,有宦官见二皇子去了吉安殿,后未见出,纷纷猜测可能迷失于上林苑了。英冕冠素知二弟功文抑武,喜静不好动,平白无故怎会去郊野猎场?愈想愈哀,前来父皇寝宫求见,不得,却于寝殿外遇见了李玥皇贵妃。

“母妃。”英冕冠行了礼。李玥回礼,因见英冕冠神采不再,出言宽慰。英冕冠说求见父皇,是为二弟失踪之故。李玥付之阙如,实不能奈何也,自己亦见不得皇帝。英冕冠先行回去了。李玥再往寝宫来,教门外侍卫拦阻。皇贵妃当即怒斥,但听寝宫内有一女声传出,侍卫随即放行。皇贵妃进来,见皇帝于宝座上正座,忙行礼。皇帝倥侗之面,木然如尸。

“陛下……”皇贵妃颤颤的唤。这时,屏风后踅出来一女子,皇贵妃惊道:“你是谁?怎会在这里!”雪怜似笑非笑,道:“既是你执意来了,我也不能省却这一只血蛛了。”李玥待欲呼喊,血蛛已抢先了坠入她腑脏。

……

“他……他要知道二皇子的下落……”李玥不受控制地回答,之后便遭血蛛彻底蚕食了意识。

英冕冠径往南三所来,却有韩浪等侍卫将他车马拦下。英冕冠万分愤慨,不欲闹到兄弟阋墙,悻悻而回。其时英怙主正在会见一位天市垣的客人。那人送来一匣子上品傩玉,敲定合作事宜,便辞去。待事毕,韩浪来报告,英怙主无言拂退了。归来的雪怜道:“怙主,一不做二不休,把这大皇子和那贱女人杀了吧。”

“这大皇子还杀不得。现下正是笼络人心时候,若是见了心烦,遣离繁皇城便是。至于那女人……”英怙主忽邪魅笑道:“你在花魁比赛中只得了第二名。要杀,也得杀第一名才是。”

“怙主以为雪怜真会那么幼稚么?”

英怙主敛下脸来道:“这具躯体太过孱弱,我亟需提高境界,以应对之后可能到来的战争。”雪怜亦正色,道:“是的,雪怜这就为您护法。”

便携那匣傩玉来到里间。英怙主盘于座上,即刻开展攫夺之法,雪怜放下傩玉后退出了房间,倏尔,却听见房内轰然炸响。当下劈开烟霾夺来,满面震惊的道:“怙主……您没事吧?”英怙主抬手,示意无妨,接着用傩力“咻”一声抓来了一节碎傩玉,沉吟道:“这傩玉的能量已被人攫取了。”雪怜接过傩玉仔细端量,现下手中的,从外表看确乎是九品傩玉。然凭她演神境三重天修为,团弄片刻便发现了端倪;试着用傩力去提取其中能量,但听得“咔嚓”一声,这节傩玉再度发生了晶间开裂,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齑粉。

雪怜收却傩力,蹙眉道:“怙主,难道是他们要暗算你。”英怙主沉吟道:“他们或许有这个心。但不会用这么低劣的手段。来的那人傩境低微,怕也是不曾发觉这些傩玉的问题。”“那到底是谁干的?”雪怜因问。

英怙主兀的缄默了:该不该让她知道自己就是她的杀父仇人呢?

尸陀林和血傩教渊源匪浅,起始于一个目标,方家。其时,方家寂寂无闻于紫薇垣。却不知因何与“主面”产生联系。九嶷玄界有“天地人”三大主面,分别为三垣之主共有。而传出的方家主面,蕴藏开天神力,这一消息在三垣高层引发不小震动。

方家主方正新婚燕尔,殊不知一场惊天阴谋已如罗网罩落。先是血傩教教主以祭灵蛛蚕食不少方家族人脑髓,接着,尸陀林怙主煞之以术,夺舍了这些躯壳,胁迫方正就范。方正向死而生,爆发远超自身傩境的神力,将两派之主镇于地狱道中。但再没有多余傩力支撑之后战斗,拼死也只护得怀孕妻子逃出紫薇垣,馀下断后的方家族人面对两派乌合之众,寡不敌众,死的死逃的逃,而所谓玄界执法星官,竟都袖手旁观。方家自此覆灭。

方正隐姓埋名,数年来流徙于太微、天市。于某日,见儿子大病已愈,方正别了家人,放出风去,血傩教、尸陀林果贼心不死,不日遭遇,当即大战。方正其实早有死意,那日施展地狱道,中了血傩教主的祭灵蛛,数年来强压着体内毒蛛,甚至不敢与妻子同房,亦不能拥抱蹒跚学步的儿子。如此生不如死的生活,教他度日如年。终于等到可以将傩面传给儿子,方正决绝告别亲爱的家人,前来赴死!但在这之前,他将利用残存的神力,为族人报仇,至不济也要斫下这两个头领的头颅。

这场战斗竟持续了数天。两派已有数十名高手赔了葬。方正殊死一击下,重伤了怙主。原以为主面得手,紫薇垣却派了九位星官同来。如此阵仗,尽管不甘,人人皆知绝无得手的可能,在一众手下掩护中,两派之主败逃。当时怙主油尽灯枯,为了保命,趁不备,夺舍了血傩教主。此后甚至篡改血傩教的历史,雪怜梵狱之理论,即由此。将种子种在还是小女孩的白荷心中后,怙主却来不及看这颗种子发芽。原血傩教主的大女儿红莲还是发现了秘密,怙主被迫转入阴魂状态。后红莲继任教主,将血傩教与尸陀林切割。然而,阴魂状态下的怙主却仍如梦魇,不断地教唆白荷。致有之后姊妹相残。想到这,英怙主亦收却了乱绪,一把将雪怜搂在怀中——这个连自己姐姐都杀害的人,完美契合自己罪业。

他爱这份罪业。

东殿,假山造景间。如意呼吸着沁脾花香,感受春风交织阳光,落在肌肤的柔和,身心久违的舒畅与欢愉。却又不合时宜地听见他的长吁短叹。因问:“殿下,您因何忧愁。”英冕冠淡然道:“无事。”“是么。既是殿下如是说……”如意声渐细了,至不可闻,起先原以为他是忧烦她的事,故而哪怕目不能视,感于生命或是感于情,心是欢喜的。转念想来,才觉得自作多情:“我一废人,如何敢奢望。”

良久,英冕冠道:“如果我变成了一个凡人。你……”如意看不见他的欲语凝噎,因问:“难道殿下是傩师么?”这段时间,她多少也知晓了些傩师的事。

“不,不是的。”他很快回答,很快无言。

“嗯。”如意循着声音方向昂首看去,尽管目不能视,仍知道他就在那。听他说:“如果我不再是王子。你会、改变么?”

如意沉吟说道:“殿下。我不单是个凡人,还是一个废人。如意永生都报答不了您。但如果,真有那种如果,我希望您能从我的眼中,看到矢志不渝。现在如果有什么……需要……如意一定、一定……”英冕冠早踱过来,牵过她的手,说:“我从没像现在这么无助。”用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我失去了所有。”

如意自瞎了后,性格变了许多,却仍想不通因何皇子似爱上了她。因为愧疚?因为其他原因?譬如人会因一时心软,救助受伤的小猫那般。但此刻,如意发现这个男人真的爱上了自己,无关乎什么原因,她也矢志不渝的相信和爱着。

英冕冠将近来所有的事都述诸了。如意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壮着胆子,将手攀缘在他颈上,方昂其首,忽闻琐碎之声,是下人来禀报:二殿下带人来了。

英冕冠唤侍女带如意回房,己方行出走廊,便见韩浪等身披甲胄闯进东殿来了。故怒声斥道:“韩浪!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韩浪道:“太子有令。请大殿下离开繁皇城。”

“你说什么!”

韩浪无应,但见其兔起鹘落,檐廊下立着的一个无辜侍女便被斫杀了。英冕冠怒发冲冠,韩浪却是冷声道:“大殿下如执迷不悟,东殿所有人都格杀勿论。”

“这是谁的命令?这……”半晌无答,英冕冠道:“好,我走。”

韩浪招呼士兵,当即离开了。英冕冠觑了觑那侍女,浅浅交代了几句,之后便带如意离开东殿。从东殿驶出的只有这一辆车马,无马弁随从。车马行了有一段路,如意问道:“殿下。我们去哪?”英冕冠道:“邦畿千里,维民而止。”如意再不多言。

临出城,车轿突然停了下来。隐有车夫怒骂传来,英冕冠问道:“何事?”车夫道:“殿下。有两个不长眼的女……”在英冕冠怒视下,车夫噤了声,忽又道:“小人是说那两个胡乱横穿的女子。”

“罢了。赶路吧。”

车夫唯唯诺诺,再驱马上路,口中却不可闻地喃喃:“……两个不长眼的小哑巴……”如意耳朵极尖,出声道:“殿下,您快看看,车轿外有没有两个少女。”听如是说,英冕冠挑帘,着实觑见车轿旁一对稚幼的双胞胎。故问:“你是说那两小丫鬟么?”如意喜道:“殿下。请让我与她二人相见。”英冠殿便让车夫停下,再唤她二人前来。二女来见了如意,喜得手舞足蹈,见如意禁闭双目,听述说遭遇,又都无声掉下眼泪来。

原本如意能看懂手语,如今目不能视,她二人便对着英冕冠一通比划。英冕冠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她二人原是哑巴。如意笑道:“你们是识字的,可以把想说的话写在我手心上嘛。”二人便各拉着如意一只手,挠痒痒似地边笑边写着,见如意也抿着笑,英冕冠心情好了不少。两人写罢,如意笑道:“嚄,原来你们两个找了相好的,就把我孤零零一个人抛下了。”两人听了,还来写,如意攥着二人的手,道:“我知道,你们没有抛弃我。我为你们开心。现在,我想,我和……我们将要离开这里了。”

她们听了,面对面比着手语,竟然相同,如照镜子般。知晓彼此心意,再来如意手心写了字。如意很是欢喜,让二人去了。车马再启,英冕冠道:“我还以为,你要和她们一起走呢。”如意抿了抿嘴,说:“如意此生,誓不与殿下分离。”英冕冠搂住如意,所有感慨都无声消逝了。如意又轻声道:“其实,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原来,她们是回去收拾行李去了。那日和如意走散后,她们遇到小明子,小明和大难不死的小宇子住在一起。两姊妹无依无靠,只得暂借助在他们租住的房子里。小明子、小宇子都是老实人,很是尊重她们,没有任何非分之为。二姊妹其实也属意了他二人。经过多日相处,小明、小宇都多少知道些手语,如今见她们比划说找到如意,就要同去。小明、小宇当即也决定一起去。便将积蓄当了,弄来一架小马车,其后不久追上了英冠殿的车马,一齐去了边城。

肃清皇宫掣肘后,雪怜控制皇帝下了诏,封韩浪为将军,掌兵符,带着兵马浩浩荡荡前去万山。而英怙主与雪怜趁此机会融合了尸心咒与祭灵蛛,掌握了转化凡人成为死侍的傩术。英怙主与雪怜完成傩术,赶回万山,当即施展这项名为“三千傩人”的试验。这场试验中不乏有士兵死去,但仍有数千人被转化成死侍。于此同时,另一项工程也在进行之中。通过不断下诏,以及与天市垣方面合作的试傩工程,被转化的士兵源源不断地送入了天市垣。

第七章 抉择

且说那夜无名救走方磊,天未明追兵便至,城中已无可安身,只得掏空钱包,于官道购买了商客的一架车马,栖于郊外。因一夜未眠,无名倚在车轿外不觉睡下,至夜方醒,复回城中采购了干粮及净水。又一日将过,于停车马处百步开外,无名架起了火堆。时值初春,风暖暖,林木葳蕤,山郊总是日落快,天越暗,火愈亮。无名坐在火堆前长叹一声,忽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旋即起身,见方磊蹒跚地行过来,端量神色,其眸已恢复了些许生气。

“哟,黄鼠狼来了。”无名笑道。方磊嗫嚅着嘴唇,啧了啧。无名忙去火旁拔来了枝条,方磊接过,见上面山鸡肉滋滋冒油,凄然苦笑道:“谢谢你!无兄。”

二人聚火而餐,方磊似饿死鬼,吃了四条鱼三只鸡,连无名准备的许多干粮,也尽吃入腹。无名撩拨了一下火堆,忽问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林风从衣衫裂口吹来凉意,方磊沉吟道:“你看见了么?那头怪兽!”

“我是在你之后才赶回镜花缘的。”无名见他神色索寞,宽慰道:“我送如意姑娘回去,半道遇见两丫鬟,就把如意丢给她们。……都会没事的。”

知道如意她们可能还活着,心情好受了一些,方磊把手伸向火堆,火由温暖转向炽热,再变得如千百根针,扎在心上。手连着心。

无名忽用枝条去敲方磊的手,语带斥责:“你还想吃猪蹄么?”方磊一面摩挲手背,一面端量无名,倒看得无名不知所措了。

“无兄,我发现你这人……有点可爱呀。”

“你还想死一次?”

“我的命是无兄救的。无兄想要,随时可来取。”见无名白眼,方磊收了笑,道:“那头怪兽。实力可能已到了封神境。”无名见方磊神色认真,亦收了心。

“那是一头通身着火的怪兽,龙头虎身,其高丈余,其身数丈。黑棍只被它瞪了一眼,顷刻焚做了黑炭。而我,也只受了它一爪。”方磊站起身展示衣裳。无名把目光移开,望着火堆说:“你身上藏着秘密吧。”

方磊缓缓坐下,沉吟道:“我的命是无兄救的,对你也不隐瞒了,我身体里的力量,是他们不惜杀我全族,也要得到的。这个秘密叫做诅咒。”

“你别忽悠我。我对你的秘密没兴趣。不过,你说的他们是?”

“无兄若知晓了,恐将你连累。”方磊顿了顿道:“紫薇垣。无兄可知晓?”

“当然。紫薇垣乃三大垣之首。”无名道:“你不会不晓得吧?三大垣即是指天市垣、太微垣、紫薇垣。”

方磊点点头道:“那无兄可知无相城?”

“无相城!这你可问对人了。那是鲜有人知的,独立于三大垣的组织。我呢,也算堪堪了解,只知道他们和傩师不是一类人,修行的是武者之力。”无名绕着火堆走完一圈,醒悟道:“不对啊,怎么老是你问我,自己的秘密就藏着掖着,你这坏胚可心眼可真多。太不爽快了!”

“英姐,曾是无相城的弟子。”看着面前熠熠光火,方磊正色道:“英姐还说,我的身世可能和无相城有关。”

“何以见得?”见方磊寻摸着,无名道:“你在找那本书?就在马车上。”

“我在找你给我的药石。”

无名方想起那一节,还未做声,听方磊咂嘬一声又说:“哎,那药石被我吃了。”

“你把它吃了?”无名攒眉道。

“我当时饿得不行……”

“行了行了。你就说那和你的身世有什么关系。”

“我的傩力在药石上的反应是无色的。我教英姐看了,直到那天她才和说:‘我的身世可能和无相城有关。’。”

无名直接了当地说:“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反应的。一般来说,是可以反映出不同色彩的,取决于傩面的种类。主要还是看光泽,等级越高颜色越亮。无色?没听过。不过你和无相城的联系,或许只是她觉得你有点不一样。”

方磊闻言,心中一悸:英姐,你真是个神秘的女人啊。连无名都发觉其中的问题,我怎么才知道。你是想要保护我才这么说的么?想要我去无相城,但那里也是你逃离的地方。不直接告诉我,是想我自己抉择么?——“生死的抉择。”方磊忖着,渐渐埋下头,不让人瞧见眼泪,无名仍自顾着说:“无相城和三大垣的对抗,只因对后天、先天的理念不同。在武者眼中,傩师太过于追求先天命格。武者则强调后天努力,期以改变命运。哪怕命格轻贱,于世间无足轻重,也可努力修炼,改造自己,做自己命运的主宰。”方磊收拾了情绪,做笑道:“我有这种特质么?”无名啐道:“切,我又不是在夸你。”

“无兄,你知道无相城在什么地方么?”

“不清楚。”

“那我们之后去哪?”

无名沉默了。

“无兄,不如一起去天市垣吧。”

无名忖道:回家?好麻烦啊。可若不回去,再只身闯荡,抑或和这个坏胚,一起?等等——

“你去天市垣干什么?该不会找那家伙吧?”

“无兄看来果真认识他。”

“哼!你真要是那个无赖的朋友。就此别过了!”说完无名背转身去,一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情状。方磊欲言又止,起身踱步到无名面前,措词道:“其实那些药……是一个叫‘赖比侯’的人给我的没错,但也许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呢。同名同姓什么的……”方磊很想对无名、英姐、如意她们说“我是从地球穿越过来的”,可这和你突然跑去警察局说“这世上有美人鱼”一样滑稽(话又说回来,九嶷玄界未必真就没有美人鱼)。

无名一看见方磊这钻钻研研的样子就来气。本来上回揭开黑棍真面目,消除了成见,但输给方磊,心里多少还存些不服气,尤以方磊之气质最不对胃口,瞧瞧那双眼睛,像算珠似的盘算着,一点儿也不洒脱。不怪无名有这种感觉,方磊严格意义上就是一个屌丝,额,一个有挂的屌丝。

无名吐了一口气,说:“你说的那个赖比侯,是天市垣的富豪,算是太微垣的代理人。他有一家叫‘赖骰宝’的黑市交易行。这个交易行就像植入天市垣的一块楔子,不仅我们祁家,天市垣很多世家都看不惯他。”

“你们祁家……”

“我把岐黄九曜社当成是我的家。不行么?”

“他的那个什么宝的交易所影响你家生意了?”

“你真以为我稀罕你那什么破药。我们祁家怎么说也是天市垣的名门。我们看不惯的是那个人没有底线,他竟然还出售情报。”

“出售情报,有什么危害么?”

“当然有危害了,这会引起各个家族之间的猜忌。甚至还、乱牵红绳。这不是把各大世家当成牌么。总之,他做的都是影响各家族权重配比的坏勾当。”

“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

“就是为了傩玉分配啊。”

“水很深哩。那既然赖骰宝赖比侯那么大权力,不应该更要好好巴结么?”

“你爱怎么巴结就怎么巴结,到时变成了结巴,不准来我们祁家求医。”

闻言,方磊笑了,赶在无名质问前,忙解释道:“看来无兄对他成见,远甚于我。与无兄实话说了,我不知道那赖比侯是不是我认识的人。若无兄不想去见,便不去了。可天市垣还是要去的嘛。天市垣又不是那赖皮猴一个人的,你说是吧。”

“赖皮猴!”无名噗呲一笑,道:“要叫那小肚鸡肠的人听见了,他可要发动线人捉你去掌嘴。冲你这句话,就和你去天市垣吧。”

“在那之前,咱得先去另一个地方。”方磊做个了鬼脸,说:“天不早了,咱睡吧,明儿个再告诉你。”说着方磊回马车去了。

第八章 霸王餐

翌日。无名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车马上,惶急地摸了摸自己。方磊吁了一声,唤道:“无兄,你醒了?”无名拽住帘说:“你——我,我怎么会在马车上。”

方磊停好车马,说:“我扶你进来的呀。昨夜邀你一同在车内休息,你不肯,我自睡到半夜,见你倚在车轿外面,于心不忍,就扶你睡在车里了。我就自己在轿子外眯到天亮,方赶了一段路。”

无名将信将疑的说:“你没对我做什么吧?”

“我说了我不是GAY。你不晓得哈。就是、无兄,虽然我觉得你,可能有那方面的倾向。”方磊措词道:“但我绝对没有。我知道,世家子弟嘛,玩的花,贾宝玉秦钟那样龙阳之友古今都有,不必……”

“你说什么?”无名扯开帘,质问道:“你觉得我有龙阳之好?”方磊正色说道:“我不会歧视你的。”无名脸上由怒转喜,瞅得方磊直起鸡皮疙瘩。

“竟然、被你看出来了。”无名一面说一面去拍方磊肩膀。方磊讪笑着矮下肩膀,说:“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找点吃的。”便一溜烟离了马车,几步跑到路边,望不远处的小涧瞅了瞅,发现还真有鱼。

来了溪涧边,绾了袖和裤管,方磊感叹:这地方好啊,山好水好,还没有污染。

便蹑步下了溪涧,见溪水清澈见底,掇了一捧水洗面,又踅摸了两颗小石子,盘在手里,静静等待鱼儿露面。方磊敲了两条巴掌大的鱼回来,却不见了无名。

“无兄、无兄!”

“喊什么呢!猎物都叫你吓跑了。”

方磊抬头,见无名猫在树上。教方磊看得无了兴致,无名翻下树来说:“刚刚看见一头鹿。本想捉来,怎奈你没有口福。”方磊咂咂嘴说:“鹿?那可是保护动物。算了无兄,我们就吃烤鱼吧。”便去拾来柴火,用火石升起火,又选了两根趁手的枯树枝,穿上鱼放在火旁烤。

不多时,焦香扑鼻,方磊拔了条大的递给无名。无名白着眼说:“我吃不惯。”方磊说:“烤鱼多香啊,这么挑剔,还怎么闯荡江湖?”无名突然闹起了情绪,说道:“闯荡江湖就不能吃点好的了啦?”方磊讪讪笑道:“好的呀,可是哩,早餐嘛,将就将就。等中午到了,整个大的。行么?”无名沉沉阖目微微努嘴说:“我不饿。”方磊自吃完了一条鱼,又再三问,无名就是不吃。方磊把鱼都吃完,熄了火,驱马上路。

转眼临近中午,见前方有个驿站,方磊停马问道:“无兄,就去前方驿站将就吃些,可好?”无名不答话。方磊赶马来到驿站前,把绳一栓,朝店家唤道:“老板,来客人了。”无名见方磊改不了小厮行状,不由又白了他一眼。

一个瘦小二迎出头来看,喜道:“两位大爷,莅临小店。想要点什么?”无名不搭话,寻了窗边一个位子坐下。

方磊说:“来一个免费火锅……”

话犹未了,无名瞪了方磊一下。小二眼尖,给倒了茶水,但听无名说:“来三只鸡。一份腰花,一个肉饼,再焖个鱼翅。”

“客官,您二位吃得完么?”

“费什么话。”无名把剑拍在桌上。柜台那山羊胡店家斜眼一瞄,忙做声支唤小二去办事。无名忽将小二叫住:“哎,回来,你知道我要吃什么么?”小二把手布往肩上一甩,说:“客官要三只鸡。腰花、肉饼、鱼翅各一份。可是?”

“那这鸡肉你们打算怎么做?”

“您想要什么口味的?”

“这第一只白斩鸡,冷热交替,过水不得少于十次。第二只宫保鸡,需用上好的香油激出肉香。沥出来的香油可用来煎香菇肉饼。然后再选一只一年至两年半的母鸡,按一斤一两的黄芪搭配,上笼屉蒸好后,鸡汤也可留一些,用来做一道黄焖鱼翅。最后的麻酱腰花,撕膜去臊自不必说,炒制火候可不容马虎,爆火断生后应当即出锅,过火就不脆生了。”

别说小二,方磊听了,都有些目瞪口呆。小二觑了觑店家的脸色,踌躇着往厨房去了。方磊讪讪笑道:“无公子真是富家子弟哈,对吃真有讲究。”

少时,先上来了一盘麻酱腰花。见腰花裹酱,氤氲飘香,方磊不觉食欲大开。无名道:“你先尝尝。”方磊抓了双筷子,往袖口擦了擦,然后夹了片腰花吃在嘴里,边“嗖嗖”嚼着,边称赞道:“嗯。香!不比五星级大厨差。无兄,你也试试。”无名唤小二舀来了一碗酒、一碗水,抓过一把筷子过酒消毒,过水除味,方夹了一片腰花,吃完略略蹙眉,再不动筷。小二见状,自回厨房去了。

方磊将那盘腰花悉数吃完,意犹未尽时,小二又端上来一只白斩鸡。无名用公筷挑了挑,不食,小二无声退去一旁。

“无兄,你早上都没吃东西。这鸡肉看起来卖相挺好,吃些吧。”

“你吃吧。”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待方磊吃下大半只鸡,忽听得小二唤道:“鸡汤来咯。”转头看去,见是后厨的厨师亲自把宫保鸡、香菇肉饼、黄芪蒸鸡、黄焖鱼翅一齐端上来了。一一摆放后,大厨用粗犷的声音说:“请。”

无名观爆炒之颜色,闻辛香之扑鼻,不免口舌生津。他确实饿了。拾起公筷,夹一块鸡丁放在碟里,又用私筷夹来吃了,吃在口中,眉头微蹙。

“如何?”大厨问道。无名无答,用公勺勺了汤,倒在另一个碗里,攫着碗口,呷了呷,道:“火候尚可,味道欠佳。应是你处理食材时,未将鸡血放尽。腥味甚重。这鱼汤尚可,虽然不是什么黄焖鱼翅,倒也干净。只因鱼已在盆中养了些时日,吐尽腥气,故不盖鲜味。以你们这地方来说,也算可以了。”

见大厨攥了攥手,方磊咽了咽口水,忽听其抱拳作揖,敬声道:“受教了。”

大厨去后,方磊依序尝了这些菜,觉得每一个都相当有水准。首先这些食材基本无污染,再则大厨炒的用心,这么多鸡肉,却样样不同味道,教人越食越喜。也许前两日饿过头了,又或者身体二次发育?方磊饭量见涨,吃得不亦乐乎,反观无名,每一样只食了一筷,好似得了厌食症。

方磊吧唧着嘴说:“想不到无兄你对做饭还挺了解的么。”无名也不答话,就这么看着方磊。方磊噤了声,埋头干饭。又吃了一会,说:“无兄,你听过以羊易牛的故事么?”无名摇了摇头。

“从前有个大王,看见祀礼官拉着一头牛准备去祭祀,当即出言制止说‘换羊去祭祀吧’。这就是以羊易牛的故事。”

“无聊。”

“见牛而未见羊,以羊易牛,是于心不忍也。人之善心,仁德之始也。是故君子远庖厨。”

“哼!伪善。你咋不去敲木鱼诵佛经。我倒看不出来你有这样的慧根。”

“无兄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浪费食物是可耻的。人不能不吃肉,但吃多少就多少,何必铺张浪费?你说是么?”

“这句倒像是人话。不过我已经吃饱了。桌上这些,方君子吃不完就别想走了。”

“这、好吧,带走路上吃。”方磊抹了嘴,朝店家唤道:“老板,打包结账。”

店家摩挲着手上前来,笑道:“承惠,共二百文钱。”方磊点点头,看向无名。无名道:“看我干什么?”

“无兄,付钱啊。”方磊压低了声音说:“等到了那里,加倍还你。”无名摸摸口袋,啧一声说道:“我把钱放在马车上了。你去寻来。”方磊便回车上,前脚刚到,无名后脚跟来了。没等方磊开口,无名便把他往马车里推,然后挥剑斩断栓马绳,驱车奔驰。

方磊从轿子伸出头来,无名头也不回地说:“我钱花光了。这回点得轻,不消一时半刻就能活动了,不影响。”方磊咋舌道:“不影响什么啊!”

“不影响他们做生意啊。”

“他们还做什么生意啊,跑了我们这么大的一单子。”

“急什么,你不是说去那地方就有钱了么。”

“你说的对。你真是个天才!”

“还用你说。”

“我没有要夸你的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我、我……”方磊打了个隔,“我”之后便再说不出话了。

第九章 结拜

既已启程,方磊再不纠结,只盼快些到目的地。离繁皇城愈近,心却愈发沉重,仿佛又再嗅到满腔血腥味。味道能唤起更深层次的记忆。那是坟墓,也是方磊意识苏醒的地方。此刻也不愿记起许多……官道虽逶迤,尚且平坦,觉察到身边方磊的情绪变化,无名放慢了车马。

渐渐的,能望见前方一抹粉色桃花点缀林中。方磊沉吟道:“无兄,你为什么愿意帮我?”“什么为什么,救死扶伤,是医者的天职。打抱不平,是侠客的义务。”说着无名抓起剑,拔出来虚空舞了两下。

“这就是你的选择么?”

无名收了剑,瞥瞥方磊,见他目视前方,仍自顾道:“选择,选择怎样的人生,真好。希望你能坚定自己的选择。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好的会变成坏的,意外不知道何时降临。唯一不变,就是一切都在变。在变故之中,坚定选择,那种羁绊力量,会让你一直走下去。那不是非黑即白,不是是非,是驱使你活下去的动力。选择,能让你看亲自己的内心,从而不借助他人世界观,价值观,找到自己真正重要的东西。”

无名道:“真像个老头子,像经历很多事情后,老头子会说的话。”说着做了个鬼脸,陈年伤疤似老头的褶皱。方磊也笑了笑,道:“这是英姐教给我的。我之前一直不能融入这个世界,现在该好好反省了。所以,我才不管你是什么人。在你做出选择的时候。”

选择?无名脑海闪过一件件事:选择救方磊,选择救如意,选择逃婚,选择救自己。

“在眼里你就是那种人,可以深交的人。从不计前嫌到推心置腹,或许还需要再一些的经历和磨难。不是吃霸王餐这种事。”不顾无名投来白眼,方磊继续道:“不知道为什么,和你待在一起,总感觉很放心。知道为什么你一直吓唬不了我么?哪怕你的剑就抵在我的喉咙上。因为我清楚的知道,你并不打算刺下去。”无名啐道:“当然是我懒得杀你。”

方磊道:“那继救命之恩后,还得感谢无兄的不杀之恩咯。”

“你要承我的情,就别是再之前那副嘴脸了。否则,别怪我反复无常。”无名转过头,驱了驱马,又过一道弯,喜道:“好香啊,你看,那片桃林。”

距官道几十余步,从飘飘然的柳树后面能看见三五桃树,花开嫣然。方磊展眉一笑,道:“无兄。我们结拜吧。”无名忙把马车拉住,瞪着眼说:“什么?你开什么玩笑。”

不等反应,方磊跃下马车,抓过无名的手,拉着他下了官道,一面跑一面说:“古人不都喜欢结拜么,咱两臭气相投,结拜吧。你做大哥,我做小弟。”几步便到了桃林,无名咂咂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是打算利用我吧。不然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结拜?”

方磊叹道:“哎,两世为人,都是孤苦伶仃一个人。而今英姐离我而去,连仅有的牵挂都失却了。无牵无挂,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当真浮萍一样,那种感觉,逼得人想要自刎而死。”

无名抱剑环在胸前,往前踱步忖思:这坏胚形骸浪荡,却不失赤子之忱,今其无所依靠,实不忍见死不救。投靠我家族,也算助力。忖毕,道:“好。此非儿戏。你我结拜,则日后定当为祁家效力。自然,祁家也不会亏待你。”方磊正色道:“岐黄九曜社救了两次命。我愿意报恩。”

无名和方磊二人于桃林稽首祈天,异口同声道:“我无名;我方磊:我二人从此结为异姓兄弟。生死与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至死不渝。”誓词毕,再拜了拜。忽的,立地震颤。无名慌道:“山崩了么?”方磊笑道:“无兄别慌。这是结界开启时的震动。”果然震动须臾便止,但见面前桃花柳树,尚因余波荡漾。无名回头,不见了方磊,四顾唤道:“方磊,你哪去了?”

“我在这呢。”无名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还待再问,方磊忽冒出头来,独不见身体,吓得无名倒退两步,他身体也穿过树的虚影,故茫然问道:“这里就是你说的那地方了?”方磊点点头,“这些景色都是结界。”

“这就是无相城的秘法?”无名转身,见面前赫然是一座古刹,试着手摸了摸门口镇石,方知晓不是海市蜃楼,感慨道:“这里怎凭空生出来一座古刹?”

方磊亦不知如何解释:一回到这里,便感觉鼻腔里灌满了泥的腥。那记忆或许是来自孩童时期,彼时他应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凭着某种本能,爬向了某个方向。爬向这座庙宇。

像现在这般推门进去,庙宇内跪着一个女人,她转过来,泪渍斑斑,美得动人。是为我的死而哭泣么?他想。

英倩莲发现泥猴子似的方磊,不问所以,将他带回了镜花缘。然而,不知什么时候,方磊又莫名消失了。

是那个男人将我带来,然后又带走的吧。他想。

直至多年后,方磊又作为小厮被卖到镜花缘。这些记忆似节点一般,忽然的来,却始终并不全面。他不知道那男人是谁,但他知道,英姐终是认出了自己。

见方磊推门后一直不进去,无名还待问。方磊似回过神,沉吟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大概在其他一定有着这么座古刹。秘法解除后,我们就会回到刚才的地方。”无名点点头。

两人并肩进入古刹。无名问道:“这是你的傩术?”方磊道:“这是无相城的傩术。英姐临终前告诉了我开启结界的秘法。”

“虽然我多少也了解过无相城。可没想到他们的傩术竟然这么强大!这就是封神力,竟然……”无名倏地咋住舌,目瞪神呆,方磊循望去,见中门正堂里,垒放一堆像是玉石的东西。

“这些都是……”瞠目结舌许久,无名才吐出“傩玉”两字。方磊闻言面露喜色,“连无兄都这么惊讶,看来这些傩玉应该有一定的价值。”无名强咽下一口气,怔怔盯了方磊许久,方磊不知所措,讪然道:“要不我去那边看看?”无名当即抬手制止,郑重道:“你觉得还有什么比这些傩玉更有价值的?我说,换了别人,早扑上去了。”

二人便入中堂,见果是傩玉成堆码放,方磊展展眉,问道:“不知这些东西价值几何?”“这傩玉堆,怕是足够一个世家一年的开销了。”无名正视方磊道:“傩玉亦分三六九等。每三级为一品。一块七级的上品傩玉,可助一个化相境的傩师修炼一个月。要知道,一般封神世家,一年分配也不过十块九级的上品傩玉。这些傩玉放在光天化日之下,怕不是要引起一场小型战斗。”

方磊越听脸色越沉,他成了一个继承遗产的孤儿。他从来希求的是另一种财富,一种名为天伦之乐的财富。因怕感伤蔓延,只得按捺了乱绪,忽瞥见傩玉堆后面的背包,快步过去,拾抱在怀,不由不感慨万千,缓缓拉开背包,方磊怔住了。无名步来,见方磊手里攥着一张卖身契。

“姐,此契乃我你之约。”方磊咬牙切齿,“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热泪滴落破碎,震荡了整座古刹,身后傩玉兀自发出斑斓之光,光刺入身体,涌入极为舒畅的力量。

及至光将二人淹没……

第十章 三界六道

内景中,神缔傩面像一颗频闪的光球,缓缓终于恒定。或许是补色残像,方磊望见上空盘旋数种彩色光晕,故运起傩力,飞抵傩面灵台,御空于彩晕前。今见此相,方磊乃信无名九曜之说。

自忖道:看来这神缔傩面,便是我的神格。我的挂了?

不觉伸手去摩挲神缔傩面,骤然光辉如爆燃,恍惚,方磊以为自己是擦亮神灯的阿拉丁。很快圣光勾连起两世为人的记忆。

回忆绚烂如烟花,天上炸开,眉心闪烁,各色的记忆碎片传来了欢声笑颜,教他认识族人亲友,再见父母音容。

须臾圣光消却,内景如故。

“我有亲人!我有父母!我曾在父亲肩上,我曾在母亲怀中……”

方磊哀痛逾恒,神缔傩面响应着。灵台彩光化作九颗各色的般若舍利,如九曜盘空,构筑起六道轮回。每个般若舍利都有代表一种神力。方磊望见此前施展人间道的绿色舍利子。其余分别为:

天神道,红色般若舍利;

修罗道,蓝色般若舍利;

地狱道,黑色般若舍利;

饿鬼道,白色般若舍利;

畜生道,青色般若舍利;

天神道中有欲界天,色界天,无色界天。此为三界,分别为紫色、橙色及无色般若舍利。

九颗舍利子盘旋出现时,正式奠定了方磊的人之神格。傩面神格分三种属性,器之神格、兽之神格,及人之神格。以人之神格为尊。

对九嶷玄界运转规律有更深了解后,方磊开始找寻自身存在意义。随着境界提升,傩之力变得愈发玄妙,竟渐渐能提取过往记忆,很快一切又再度明晰起来,及至回到梦魇时刻。

巨大的蛛网笼罩着自己的家族,阵心的蜘蛛仍嗫嚅螯肢吐丝结网,靠近一分,它便小一分,足够近了,才发现面前的镜子。镜中自己戴着黑如墨玉的傩面,面之上,潜伏着一只黑蜘蛛,如诅咒之傩纹。其身渐渐红了,似不断胀大的血泡,终于在傩面上炸裂,血雾让蛛网现行和作用,将傩面切割破碎。

镜中人的脸,熟悉又陌生,那是想象了无数次,终于具象的父亲的样子。

下一刻,四面八方的傩师,蜘蛛捕猎般向父亲冲来。顷刻,阴煞之气填满整个意识空间,满腔之中也尽是血腥味,方磊疯狂向父亲呼唤……

“父亲!”

方磊惊厥般起身,首先看见的是无名的脸。方磊挣开来,惶惑地向四面踱步,不防被傩玉堆绊倒,摔在地上,鼻腔唯剩下草之腥。

“你没事吧。”

无名忙把方磊扶起来。方磊索性坐在傩玉堆上,感受拂过的林风,身体从未这般舒畅,然内心却又盘桓着转移不了的悲哀。

无名提议把傩玉都搬上马车,方磊似点了点头。

待将傩玉放好,天已渐渐暗了。

“方磊,我、我……”见其吞吞吐吐,方磊展了展眉,示意他说下去。无名正色道:“那些被我吸收掉的傩玉,我会慢慢还你的。”方磊说:“说什么傻话,你不仅是我结拜大哥,还救过我的命。”方磊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教无名不知如何是好,只在心理默默记着这恩惠。

“你饿了么?”方磊摇摇头,无名又问:“你提升到什么境界了?”

方磊思索着说:“我也不是很清楚,感觉比大伤前要好一些吧。若是早些,或许就能救英姐了。”说话间又感伤起来,见无名无言,忙调整情绪问道:“无兄你呢?怎么样了?”

无名既矜持又欢喜地说:“我突破到化相境了,而且还是三重天。”

方磊喜道:“真的。真是恭喜无兄了。想不到这些傩玉竟真的这么神奇。”转头拿起一块傩玉瞅了瞅,没感觉和普通玉石有什么区别,甚至也没能感应到傩力,正琢磨呢,听无名忸怩地说:“那个、我一定会尽快还给你的。”

方磊放下傩玉,“若是真的想要报答我。”来拍了拍无名肩膀,无名怔怔听他说:“希望无兄能在我报仇的时候,助我一臂之力。但说到底这是我一个人的仇。

“怎么说呢,我对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以无兄的才识一定能帮到我的。一定会知道敌人的底细的。”

方磊踱步向前,凝望着淹没在血色夕阳的繁皇城。无名来道:“你想去找那个人么?”方磊转过头,问道:“无兄愿意和我同去?”

“天市垣毕竟是我家。既然你我已经结拜,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会履行诺言的。”

“一切就拜托无兄了。”

方磊在心中忖道:我必须尽快找到栖身之所,建立起势力。尸陀林、血傩教,还有紫薇垣!这些哪一个都是目前的他难以撼动的。

“那个,我刚刚突破。”无名闪躲开方磊的询问目光,说:“需要找个地方清洗身体的污秽。”方磊咂嘬一声,说:“正好,我知道有一处水潭,我们一起去吧。”

“不了!要去你自己去。”无名吞吞吐吐地说:“你想,马车上还有那么多傩玉,要是马跑了,不得心疼死了。”

“那无兄你先去洗吧。我就在这守着。”

“你可千万要守着。”无名三步一回头的去了。

山郊日落快,方磊抓起无名的剑,砍了一些树枝来,方生起火,便听见官道传来清脆的马蹄声,遂看去,隐隐能分辨奔驰来三匹马。当下把马车牵在道旁,忽听身后有人喝道:“且住!你是何人?”方磊转身看去,见发声之人勒马回首,余下随从亦驱马靠拢。此子年纪不大,锦衣宝马,相较随从更得衬面如冠玉,真俊面后生也。左势随从努马来问:“公子,他可有何异常么?”右边随从道:“你看他手中的剑。”

这粗犷汉子见了方磊手中的剑,“是大……”忽而咋舌道:“不对啊,身材不是这般。”俊面后生说:“张叔蔡叔权先退后,且让我试探一番。刚突破新境界,正好找个人练练手。”讫已不顾劝说,在马上一蹬,飘然落到方磊面前。

“这家伙,是傩师?难不成盯上了这些傩玉?”方磊心下一惊,不由地向马车看了一眼。正巧教这后生敏锐地捕捉到,遂转向车马行去,方磊拔剑断路,冷声道:“小兄台,你有何贵干?”

“我找一个人。你这把剑的主人。”

“找他何事?”

“找他算账。”

“哦——”方磊挥剑荡出一道剑气,惊得他们的马嘶鸣乱跺蹄。

“公子小心,此人修为不浅。”那长须随从道。粗犷汉子驯马安稳后,说:“公子,不若让我来会会他。”

“无妨。”后生抬了抬手,又对方磊道:“看兄台是与此剑主人相识了?”方磊自是横剑而立,倨傲不答。后生愠而道:“何不发一言。”

“想知道别人的名号,自己应该先报上名来。”

后生自忖:天市垣自有法令,此番未报备而出,当谨慎行事,此人底细未知,不宜挑明身份。故道:“即如此,就手底下见真章吧。”话音落,后生长袖一挥。“当”“当”两针,剑弹星火。方磊挡下冷针,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后生一击不中,再涨傩力,霎时林风萧瑟,百木森然。

方磊挥剑气去破,反被其周身炁流吸收,战圈傩力逾恒,不消更凝聚,但见灵台驻着个玉葫芦傩印,傩纹渐生发于五官,遍体白荧熹微,傩面隐隐能见。此子年纪轻轻,竟已到了化相境。

观其傩印,思忖之前记忆,乃知晓其傩面神格归属于器。

所谓器之神格,皆是封神世家以封神力寄寓神器,传承傩面神格,属于傩文化的分支,譬如图腾。

方磊自喃喃:“无大哥不是说先天神格很罕见么?怎么随随便便就遇上一个。”后生说:“兄台可改变主意了?”因感对方非死斗,方磊亦起了玩心,沉吟道:“嗯。我决定就用剑术胜你。”后生哂笑一声,祭出名“百川”之傩。

此术一出,其周身傩力炁流高速旋转,只须臾间,便凝出一股强大吸力。方磊只觉身如孤舟随波逐流,瀑布悬崖转瞬在目前。情急中忽忖起金老笔下之九剑,旋即借了一招破剑式。

破剑式即出,当真如砯崖之雷也,不仅斡旋局势,助方磊摆脱了炁流钳制,尚能易守转攻。再起一剑荡去,但听后生嗄声一喝:“风骨。”此术施展,傩流如化实质,炁风真似有骨,方磊御剑术防身,借风力陡升上树。忖道:此虽避险,再打下去就有侵权的风险了。

战圈外,两随从见了方磊的一招一式,均暗自称赞:“好剑法。此子年纪不过弱冠,剑术竟如此高超,后生可畏。”

二人斗得正酣,然傩力凛冽,马受惊乱跑,本就半边车轮不沾道,这一拖动整个车轿都望道下倒了。“哗啦啦”的声响盖过马的嘶鸣,众人睨去,都心一凛。

“傩玉!”因见那一摊傩玉,后生惊道:“你如何有这么多的傩玉。”方磊说:“莫非,你们是来打劫的?”

“我们是来讨公道的。”后生昂首向前道:“你可曾在前方农家吃了霸王餐?有等资源,却连几百文都不肯给。如此不仁之人,想你这些东西必定来历不明。说,这把剑从哪偷来的。”言语间,两名随从也齐落到后生身边。张、蔡二人其时已从家主口中知了一些风声,虽不能证实,但不会将此况等闲视之。

方磊未有将那些傩玉放在心上,面有措词之思,实为“霸王餐”之故,自悻悻无言,于他们眼中,却认定了诡计思谋。战斗一触即发,忽然——

“住手!”林中传来嗄声一呼。但见无名姗姗行出,三人一眼认出,俊面后生更是脱口唤道:“姐!”

第十一章 无解

“姐?”方磊从树上摔下来,似闪到了舌头,“这、这——”

无名抿着嘴,缓缓上前,“事到如今,我便告诉你吧。”直视地上的方磊道:“其实,我叫无解。”

“你、这,你不说你叫无名吗?”方磊噌一声从地上挣起。无名干眨了眨眼说:“我当时就随口这么……”“随口——”方磊断然喊道:“这怎么能行呢?结拜还作不作数了?”无名眸子一转,说:“弟弟竟当我是那种背信弃义之人,叫为兄伤心至极呀。”

后生上前唤道:“姐……”

“你别说话!”无名瞪了他一眼,转头向方磊,忽面生哀色,“誓言犹在耳啊!”方磊低垂着眼,隐蔽地打量了一番,嗫嚅欲言,却是无名先道:“我不生气,我原谅你了。我给贤弟一点反省的时间。为兄先和这个家伙好好谈谈。”说着无名拽过后生的手,向林深处步去。待走出方磊视线,无名又吩咐张、蔡两人守住,以防窃听。

“姐,你干什么?那人是谁?”这俊面后生便是他弟弟,姓祁名坤坤。

“你还叫。”无名冷不防一个暴栗。祁坤坤蔫蔫然道:“讨厌啦姐,你干嘛老是打我。”“姐姐打弟弟,天经地义。”见祁坤坤嘟嘟囔囔吃起气来,无名撇撇嘴说:“好了啦,老大不小了。还这么小孩子气。”

“到底谁小孩子气?谁一声不响就离家出走?”

“我那是——”

“那是逃婚!”祁坤坤知失了言,当即跃出两步。“嚄,你,你站住。”无名跺跺脚,往身后看了一眼说:“我不打你。你说,你干什么来了?”祁坤坤正色道:“好像发生大事件了。”见弟弟神色,无名专心听着。祁坤坤待说完了事,见姐姐思忖着,随口问道:“姐,你不会不喜欢剑哥了吧。”……

方磊在火堆前盘腿而坐。思忖道:“姐?解?无解?难不成他女扮男装?不可能吧!那身材……”方磊觉得自己这么想有些不厚道,用手醒了醒脸,“……不过就算他有十分之一的可疑,也不得不想出一个对策。哎,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被抢了白。该死,我咋不当大哥哩!”

忽传来“哎哟”的呼声。方磊往那边瞅了瞅,不知道他们搞什么名堂,起身行去,叫张蔡二人拦住,不悦地唤道:“无名无解兄,到底好了没有。”无名大声应道:“好了,来了。”便见两人一齐行来。

三人在无名示意下做了自我介绍,山羊须老者姓张名绅颐,粗犷汉子姓蔡名当阳,俊面后生委屈巴巴的说自个名叫“祁坤坤”,方磊踱过来,引他走了两步,悄声说道:“他是你姐?”

“不是。”祁坤坤头似拨浪鼓,“她是我的债主。”因觉空气诡异,又补充道:“他是我哥。真真的。”才发现他脸上的乌青,方磊感觉有些端倪,却又不知怎么措词,沉吟道:“你和他也结拜了?”“不是,亲的。我们是亲的。”说话间无名悄然出现在身后,祁坤坤识趣地退了出去,行到张蔡二人身边商量着什么。

方磊清清嗓子,道:“难不成,无兄和那坤坤是、是那种关系?”无名收回视线,敷衍道:“啊?什么关……哦,对,你之前说的,那贾什么的。”

“贾宝玉和秦钟?”

“啊,对对对!”

方磊叹声说:“‘我可会亲自验证你说的每一句话。’这句话无兄不会忘记吧。”“当然。”无名眨巴着眼,“你说这个干什么?”方磊故作狐疑,无名双手环胸,眼含警告。两人转着圈四目相对。

这时,张绅颐出现在两人视线中间,道:“小姐,你看是不是把那些东西收起来?”无名转头看去,弟弟正把火把插在地上,便忙同来将马车扶起来,不承想那堆傩玉竟有好些都碎了。斥责道:“瞧你干得好事,我揍你算轻的了。”祁坤坤耷拉着脸,说:“姐,我错了啦。”张、蔡两人可搭不上话。

一旁方磊道:“没事,又不是不能用。”说着,方磊招呼张、蔡两位前辈,欲一起去将傩玉搬上马车。祁坤坤来问:“方大哥,这些傩玉是你的?”方磊挠挠头,说:“其实是我姐的。”

“你也有姐?”他甫问,身后忽传来一声具有警告意味的咳嗽。“啊,我还是去帮忙吧。”撂下话,祁坤坤灰溜溜去了。方磊径来无名旁小声附耳道:“无兄若有什么想要坦白的,小弟可以给你机会。可还记得前言在先……”留下两声干笑,便去帮忙拾傩玉了。

无名本以为能瞒便瞒过去,不能也便作罢了。转念一想,方觉不妙,之前承人家恩惠,消耗了那么多傩玉,若是教他知晓了秘密,难免没有非分之想……

无名踌躇了,此番离家出走,名为逃婚,实是对爱情的怯懦出逃。托付终身的对象不能是方磊呀,是心里一直希冀的那个人,没有来寻她的那个意中人。心里既赌气,又有对自己的懊恼,这样的女儿心思和月一样朦胧,因它藏在夜和梦里。

众人举着火把,确认傩玉已尽数搬回马车后,方磊道:“大家先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至于小坤子,你弄碎了这么多傩玉,就罚你四百文钱。待明日路过那个驿站,把我和无兄的账结了,就两清了。”

张绅颐道:“此处荒郊野岭,又携带这些东西,不若现在快马加鞭,不消一二时辰,便可赶回那驿站。”

方磊见无名无异议,便道:“我去把火灭了,无兄先上车吧。”

一行人马赶到驿站,已经半夜三更。店家收了二千文,喜逐颜开,腾出仅有的两间客房,道万福后自去了。张、蔡二人因要值守傩玉,自在马车上将就。

方磊说:“就两间房,一间给你。我和无兄挤一挤。”祁坤坤断然道:“不可。”

“我习惯住一间。”说着无名先行去了里间,“你们不想同住一间也有解决办法。”见二人投来疑问目光,补充道:“可以去住马厩。”讫已,关门上栓。

方磊和祁坤坤相觑一眼,不约而同地冲进仅剩的房间,之后乒乒乓乓,声不绝于耳。

一夜无事。

翌日大早,方磊睡意正浓,忽闻香飘满屋,昂起头,见床上的祁坤坤还没醒。自从地板上挣起身,卷好被褥,行去简单盥洗了一番,套上鞋出得房,瞅无名房间开着,遂踅往楼下去。

循味踱到厨房,见店家小二都在,方磊踮脚一看,无名正在菜板上“咚咚咚”切着萝卜。刀工行云流水,眨眼便由头切至尾,接着菜刀一刮,萝卜全上了刀背,又是一挥,片片柳絮般飞入锅中。无名把刀往菜板上一剁,双手叉腰朝大厨唤道:“保持住,锅气要足。”

“是。”大厨控制大锅颠动萝卜,仿佛能感受到食材吃入的每一丝火候。无名头也不回说:“那个,谁来把菜拿出去?”方磊按住小二肩膀,悄悄上前来,眼见这色香俱全的菜肴,忍不住捻起一块吃了,抬头见到无名冷眼,一不留神直咽下肚,差点没背过去。

无名忙拿来一碗汤给方磊灌下。方磊两眼瞪得老圆,良久才咋舌道:“好喝,这汤太好喝了。”无名问:“坤坤呢?”方磊撇撇嘴,依依的放下碗,大步流星上得楼来却不见祁坤坤,往窗外一瞅,见他已踱去了马厩,自踅下楼,在上回靠窗的位子坐下了。少时,见祁坤坤一个人来了,方磊问:“他们不吃么?”祁坤坤说:“张叔他们不放心那些东西,说是让小二给他们送吃的去。”方磊便请他就座。

很快小二上菜了,依旧是昨儿中午点的那几道菜,只不过这回有无名加持,其色香味已不可同日而语。不止如此,还多了一道鸡汤鱼卷,一道烧萝卜。无名亲自给张蔡二人送餐。他二人是其母亲家族之人,身份和一般随从不同,同时偶尔也兼当押送傩玉、草药等物资的重任。

“你说……”蔡当阳好些日子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不免赞不绝口,忘乎所以,“谁娶了咱小姐,那可就享清福了。”话音未落,无名突然来把碗筷收了去。“小姐……”蔡当阳吧唧着嘴,巴巴望着。

无名嘟囔道:“蔡叔叔一定是吃饱了吧。”

张绅颐抿下口中食物,对蔡当阳笑道:“你这张嘴能吃好饭,却说了坏话。”蔡当阳拍了拍大腿,说:“是,我的错。原谅咱一回好吧。”

无名才嗔嗔的把碗筷还给蔡当阳。

方磊把碗筷重重一放,乡乡而饱,笑着对无名道:“想不到啊,无大哥竟如此精通厨艺。真叫人意外啊!”无名没听出言外之意,傲娇道:“那你还说什么‘君子远庖厨’这种迂腐的话了么?不做饭不得饿死。”

“是,我错了。大大的错了。”方磊没别的,就是上道:您乐意做饭,还这么好吃,巴不得你天天做哩。

祁坤坤此时方发觉他二人结拜非是儿戏了。本以为他姐不过是为应付一些紧急情况(至少昨晚是这么儿解释的),但看这情形,他们之间确实建立了某种联系,因附耳低声问道:“姐,等到了家,你打算怎么和爹爹说这事?”

无名木然道:“完了……”

《傩面神格》

天市垣·卷

第一章 祁玉玉

繁皇城与天市垣虽最为相邻,车马仍需十日行程。近些年因两地经济往来,官府立项拨资,多建了驿站,兼于途有乡贤常出资修葺官道,今快马赶路,八九余日即可往返。

这段时间因见坤坤和方磊合得来,无名自是欣慰,奈何马至天市城垣下,也没想出好点子来,不时又去瞥了瞥,见他翘首而望,似入了定般。此刻方磊心下只觉得整个城垣如似一颗巨型光球,逐渐趋近它那如光晕的结界,体内力量也受共鸣。他以为这是因光明普照,涤荡了内心戾气与黑暗之故。走向光明,黑暗芥蒂便能一焚而尽么?此时他却又何以能明白光明本身也是一种极致黑暗。

“进城了。”无名提醒道。方磊回过神来,驱马前行,再望城建,与繁皇城并未有什么大不同,异常感受也陡然消却了。进了城,祁坤坤他们都牵马步行,方磊亦翻下马车,观临街次第的商铺,宾客往来,一派熙熙攘攘之象。心生疑问:他们和繁皇城的居民没啥区别吧?

在他想象中,天市垣就该是那种“咻咻咻”的范!何谓“咻咻咻”?便是秘境之仙修兮,踏剑而咻咻咻……

“奇怪!”方磊不觉喃喃。祁坤坤来问:“方大哥?有何不妥之处么?”

“这些人都是傩师吗?没看出他们(和一般居民)有什么区别。”

“傩师本来就这样。和常人相比,只是学会了使用傩力罢了。”

“那、他们不会到天市垣以外的地方,做一些不好的事吧?”

“这点方大哥不必担心。傩师相较于凡人而言,还是少数。天市垣垣主法度严明,已明令禁止:登记在册的傩师,不得无端对凡人使用傩术,不得随意对凡人展露傩师身份。执迷不悟之人,自有星君大人裁决。三大垣各有九位星君,只听命于各垣的垣主。”转头见方磊若有所思,之所思虑者,乃此前黑棍也提到的紫薇垣星君。

“这些方大哥以后就慢慢知道了。”祁坤坤又道:“其实,傩师若没有修炼资源,则不得不依靠家族。总而言之,傩师的世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方磊点点头,说:“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闻言,祁坤坤投来仰慕神色,这些天的相处,早成方磊小迷弟了,因听说在傩术对决中战胜他姐(无名),更是崇拜不已。

一旁愁云不散的无名开口道:“请贤弟暂住别院。待我禀过家中长辈,再做引见如何?”方磊作揖一笑,“一切听‘无名无解兄’的安排。”一行人马便至别院,车马行李安置妥当,方磊目送四人远去。

一晃两个日夜过去了,方磊又生出被“包养”的感觉,除定时有下人来给他送饭,余下时间只能在这别院干瞪眼。无名不来,祁坤坤也不见,对这些傩玉的处置,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方磊犯了难:想把傩玉都吸收了,藉以迅速提升实力;又打算留做交易筹码,不至于闭目塞听,毫无线索。

“大仇未报,岂能如此悠闲。”欲出门去,却又踌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忖毕,方磊转身回屋,忽一人翩然而至。

“站住!”

一黄裙少女姗姗而来,但见杏面桃腮,明眸皓齿,却是罥烟青黛眉,似蹙非蹙。祁坤坤一动不动,只有滴溜溜的眼睛在反抗,望四下无人,弱弱唤道:“姐。”祁坤坤口中的姐,是已解除了易容,真正血脉压制的姐姐。无名实为祁玉玉假扮。

祁玉玉端量着说:“我的好坤弟,一日不见,胆子又大了三分呵,说,又瞒着我去做什么了?”祁坤坤递嘻和儿说:“姐,瞧你这话说的,不过就是去溜溜弯嘛。好容易求娘说情,爹爹刚解除了禁足令,我还能去哪。”

“娘可真偏心。”

“娘是挺偏心的。得知繁皇城出了大事故,特拜托张叔蔡叔去寻你。爹爹倒好,就因为我偷偷跟去了,也把我禁足了。要不是我最近用功,指不定……”

“行了啦,委屈上了还。你去别院了?”

“我倒是想去,你不是不让我去么?”

“我是怕叫爹爹知道了。”

“知道又怎么样。方大哥人挺好的呀,就是有些不羁。嗯,当然啦,比起雷剑大哥,肯定还是要稍逊一筹。”见他姐嗔嗔看着自己,忙补充道:“姐。我、我只是和雷大哥说你和他结拜了,别的什么也没说。”

“难不成还想编排什么段子不成!”祁玉玉瞪着眼,“你嘴这么多,改天我研磨出一味药,定喂你吃了。”因祁坤坤看过来,遂随口道:“一味叫‘只说该说的话,不该说的一句说不了’的药。”

“真有那种药,用不着你喂。”自在心中腹诽。祁玉玉也思寻着,虽知方磊未必应激,打斗切磋,怕是伤了也无妨,就怕……

祁坤坤来问:“姐,你不去看看么?”祁玉玉跺了跺脚,“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去嘛。”

“你是怕去了,不知道帮谁吧。”

“……”

姐弟说话间,听父亲唤道:“玉儿,坤儿。”二人忙来迎,齐唤道:“爹爹。”

祁家主,岐黄九曜社社长,名祁无瘐,实力臻至演神境一重天。其体貌硬朗挺拔,虽有不惑中年男人的富态,但无赘肉,兼气度不凡,驻颜有术,较祁坤坤之俊,更多了一份成熟帅气。听佯怒道:“你一个大姑娘家家的。整天动手动脚,还欺负弟弟,无一点儿姐姐的样子。我一直在等你给我解释。玉玉,你想好怎么解释了没有?”

“爹。玉玉知错啦。就饶了女儿这一回嘛。”祁玉玉拉着祁无瘐袖口撒起了娇。祁坤坤见了自叹弗如,这正是姐姐的“可怕”之处。祁无瘐说:“你知道雷家人来多少次了么?”祁玉玉说:“爹,您真的那么希望女儿嫁人?”祁无瘐说:“你不想嫁人?”祁玉玉毕竟女儿家,红着耳根子,忸怩说道:“我还没想好。就是、就是雷剑……哥哥,他怕是把我当成了妹妹。”

“那他们雷家人为什么来送了聘。你可知,你离家这段时间,雷家人都快把咱家门槛磨平了。”从父亲话中,祁玉玉未听出雷剑有何意思,嗔嗔然道:“一定是那些老家伙的主意了啦。”

“玉儿,”祁无瘐负手在背,凛然道:“你越来越没规矩了。”祁玉玉歉然道:“爹,女儿知错了啦。”祁无瘐说:“就算是雷家人长辈的主意,雷家和咱家门当户对,雷剑我从小看在眼里,他的为人我清楚,你也清楚。玉玉,把你交给他,我放心。”

祁坤坤也来掺和道:“爹爹说的没错,雷大哥当我的姐夫绝对够格。只有他才能镇住我姐。我听雷刀说,雷剑大哥已经突破到化相境三重天了呢。”此事祁无瘐已知晓了,仍做出一副惊讶表情,确实雷剑也堪称同世代的翘楚。心下打算就女儿反应,顺水推舟地撮合两人完婚,了结心愿。

祁玉玉听了一喜,由衷道:“哇!雷剑哥真是我的偶像。傩力满级真是羡煞人也。”父子两相觑一眼。祁坤坤说:“傩力满级是天赋,但不刻苦努力也不会平白提升境界。姐,你猜猜,我到什么境界了?化相境一重天了哦!”

“弟弟真是……弟弟啊!”祁玉玉真心为弟弟骄傲,忽却又露出一副担忧之色。祁无瘐安慰道:“玉儿,你别气馁。你傩力的等级本来就比弟弟低两级。你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境界也不比你高多少。你和坤坤都是爹的骄傲。”

祁玉玉抿了抿嘴,青黛之间略略浮现一丝幽怨,“爹爹,您应该多多敦促弟弟才是。哎,像我傩力七级,这般年纪也化相境三重天了。弟弟怎可如此懈怠。哎……”祁无瘐和祁坤坤听了都为之咋舌。

第二章 雷剑

观此人剑眉如漆刷,星目炯炯有神,权额胆鼻,生得真器宇轩昂。方磊作揖道:“阁下是?”白袍男子下意识作了揖,顿了顿,道:“我是个傩师。特来讨教。”闻言,方磊心下一凛,傩师!特来、讨教!?

“我不和你打。”方磊高声道:“我不打无名之辈。”

男子缓缓抱拳道:“吾名雷剑,请多指教。”方磊心中称赞:人如其名也。心念电转:黑棍终是没有走漏消息,从繁皇城到天市垣,一路几无波折。目下,我无仇人之线索,仇人亦应无我之消息。此番他不是寻衅而来。因道:“在下方磊,不知雷剑兄想切磋何种傩术?”

“听闻方兄弟剑术高超,特来领教。”

“我这里是有一把剑,可未见剑兄你带剑。”

“手中无剑,魂中有剑。”讫已,雷剑施展傩力,灵台浮现剑傩印,傩纹蔓延于五官,傩面何其威严。

又一个先天傩师,神格竟是百兵之君!

方磊不敢松懈,雷剑和祁坤坤虽同是化相境,但傩力之沉雄,傩术之专注,不可同日而语。但见傩力凝练而出一柄银芒长剑,藏而不露,却威风凛凛。古言果不假:剑之于君子也。亦运傩力,将房中之剑隔空攫取了来,说:“在此处较量,恐不能尽兴。我邀雷兄同入内景,如何?”

雷剑说:“雷剑愿领教一番。”

话音甫落,黑暗自方磊周身漫出,几息间,似漆如瀑,将雷剑笼罩其中,此内景傩术,乃地狱道神级傩术。此间唯剩剑之白芒与覆体傩力之晖。

坤弟所言非虚,此人果有大能之术。忖毕,雷剑执炁剑,凭着傩力感应,向黑暗中的方磊袭来。

白芒一点,剑锋先至。方磊挑剑格挡,心下一凛:此剑,好快。心知若再套用武侠,怕是抵挡不住。故施展青莲剑法。但见剑阵起,莲叶绽,雷剑战意更甚。一十八莲叶皆已布阵完毕。因方磊傩境提升,已能控制十层莲叶,威力叠加,甚之前十数倍。

雷剑御空起,感于叶中人之奥妙剑术,长笑一声奋力攻去。叶之人舞剑相接,泼墨挥毫般,眨眼已攻守了十余招。但见寒芒一闪,雷剑如瞬移,飞抵另一片莲叶前,如此往复,已与全部叶之人比试了剑法。笑道:“此剑阵神乎其技,当真令我大开眼界。”讫已,推剑向天刺去,剑如白矢直破黑域。

莲心中,方磊忽闻铮铮剑鸣声。这正是雷剑傩术“百剑·鸣”之由来。

神格之剑从天而降,直击地表,青莲剑阵于此术中,尽做烟云散了。

方磊不由称赞:果人如其名,人剑合一矣。有感雷剑实力豪横,行将出来道:“是我输了!真不该‘与雷比剑’呀。敢问雷兄可是什么星君?”雷剑俨然道:“我区区一个化相境的傩师,何以克当。方兄弟,何不再绽出全部一十八叶剑与我对战。”

“小弟庸驽,十层已是目前极限。盖剑术心法,皆挪借先贤之力。与雷兄相比,不提也罢。我更想知道的是这星君是什么人?望兄解答一二。”

“如能胜我。吾当知无不言。”

“好。不过剑术造诣我远不及兄,应允我施展其他傩术。”

闻言,雷剑自在心中忖度:其如此笃定,或非虚张声势。方才“百剑·鸣”已发挥我一半实力。若非此前突破三重天,断不可能这般游刃有余。此人当真远胜于我么?

因听闻玉玉回家了,本一心欢喜,想将突破的事情告诉她。谁知坤坤又告诉他结拜的事。

一心想撮合婚事的祁坤坤不免添油加醋,以为把方磊说得神乎其神,雷剑便会“争风吃醋”,就算不定下婚期,最次也有个段落(热闹)。

雷剑确实心痒难耐,不请自来,说不清是为了玉玉,还是为了自己。作为同世代翘楚,早想见识天市垣之外的傩师了,此刻虽在剑术上略胜一筹,雷剑喜悦之情已渐渐消却了。因见奥妙剑阵,心情大好;破了剑阵,不免又沾沾自喜。如此心境,难成气候,反观对手,虽败了第一阵,于傩力中却全然感应不出挫败。

他真有更强的傩术?

他所依仗的傩术,若我能一鼓破之!

因傩力波动,停在雷剑身上的鸽子噗通一声飞起。屋檐上趴着的无名,攘开落在头顶上的鸽子,嘟囔道:“从刚刚开始,他们两个就一直没有动静。到底打不打嘛?”一旁祁坤坤做噤声手势,低声道:“别吵啦,没发觉他俩的傩力正剧烈波动着么?尤其是雷剑大哥。”无名笑吟吟说:“这么说是雷大哥赢了咯?”祁坤坤不语,只神情凝重地观望着于意念中对战的两人。

面对山一般的傩力,雷剑发觉自己连握剑的手也颤抖了。

方磊的内景傩术乃地狱道神级傩术。无间地狱其杀意、恶念、因果,远非此时的雷剑所能抗衡。若非方磊自带完整的神缔傩面,这种神级傩术,凭其孱弱的傩力根本无从施展。那卢故人说得好:菜的怕屌的,屌的怕开挂的!

因感知到雷剑心境变化,故不再施加傩力,忽见其提剑自刎,方磊大惊失色,于千钧一发之际制止了雷剑自戕。方磊攥着雷剑手说:“剑兄何至如此!”雷剑叹了一口气,挥散手中炁剑,“方兄弟。不。我只是一时迷了心窍。是、是我败了。”方磊一时不知如何开导,若是放任不管,恐于雷剑心境不利。有感雷剑直人快口,君子坦荡,早有心结交,欲将自身秘密和盘托出,又恐牵连他人,思忖间,听他道:“方兄比我有资格当星君候选人。没错,那确实是我等傩师的梦想。所谓星君,便是傩师之路的终极目标。封星在册,名垂千古!”他似乎失去了力气。方磊欲言,雷剑转身郑重道:“所谓十年磨一剑。今日遇见方兄,才知道我一直坐井观天。方兄,我与你立下约定,待下次封星候选赛时,定于你分个高低。”方磊见雷剑非是那种轻易移志之人,心中欣慰。

当下点点头,正色道:“雷兄说的那个比赛,什么时候开始?”

“举办时间却是不定。但一定会举办,就在不远的将来。”观方磊纳闷神色,雷剑补充道:“垣主是根据注册傩师的数量,才决定是否举办。虽往往十年甚至二十年才会有一次。但我有预感,我们这一辈不必等到十年。”方磊对雷剑炙热目光报以微笑。却也自忖:根据注册傩师的数量来决定,基于何种考量?

忽想起许秦常吴四人利用镜花缘搭建黑市,原以为那是为敛财,这番看来更可能拿那些人滥竽充数……想通此节,方磊突生不安,似乎感觉正被某种阴谋裹挟,自己却全无抓手。

于忧思之中,忽觉察到外人踏入傩术领域,方磊忙解除内景,朝门外人唤道:“无解兄,是你吗?”说着迎去,只听一人声似百灵,俏皮回道:“是谁在叫姐?”话音未落,门外一个身着黄色石榴裙女子提着裙摆,利落蹦过门槛,像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径自出现在方磊面前。

方磊呆住了,女子一湾剪水秋波微转,一顾一盼善睐生辉,人出落得如出水芙蓉,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真真秀色可餐也。

祁玉玉如烟般悄然来到雷剑身边,抓着他的手说:“雷大哥。你想我了吗?”雷剑收拾情绪笑了笑。之前迫不及待想要分享的事情,此时竟有些难以言说。

祁玉玉朝屋檐上唤:“你们两个,还不快下来。”应声,祁坤坤和无名翻下墙来,两人向雷剑道了好,又向方磊道好。方磊小声和无名道:“无大哥。快引见引见。”无名后知后觉,说:“这位是雷剑大哥,这位是玉玉姐。”

祁坤坤插话道:“也就是我姐。”

第三章 赤膊相见

“玉玉姐。你老这么看着,我、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一个俊得像女娃的后生惶怯怯站着。

约半个时辰前……

为验证祁玉玉所言,祁无瘐拉着女儿来到祖先堂,正色道:“玉儿,在祖先面前,可说不得谎。爹爹问你,你真的化相境三重天了?”祁坤坤也在门外探头探脑。祁玉玉向正堂神龛行了跪拜礼后,起身来到父亲面前道:“爹爹,玉儿说的都是实话。”便凝聚傩力,神格展现,发之傩纹遍布五官,隐隐傩面成型。

“果真是化相境三重天。”祁无瘐欣喜溢于言表。

“爹爹。容女儿暂不能告诉您突破的具体细节。”见父亲面有忧色,祁玉玉笑道:“爹爹放心啦,玉玉可没闯什么祸,只是交了一些好运,又或者说是补偿。您想啊,都是先天傩面神格,凭什么就我傩力不满,还是七级。这一定是女儿的造化啦。”祁无瘐还想说什么,踌躇一番还是按捺住,选择相信女儿。良久道:“坤儿你过来。”

待祁坤坤对祖先行完祭拜之礼后,祁玉玉说:“爹爹,我想和弟弟说些话。是傩术方面的一些心得体会。”祁无瘐点点头,临了还嘱咐儿子要上进,须多向姐姐学习。

祁坤坤便一脸懵然被拽去了后花园,听姐姐说了计划,又不得不亲自去云家找来了云线。云线见到多日不见玉玉姐,满面欣喜打招呼,她却瓜子脸儿直怼了来,一对滴溜溜的眸子瞅得人不自在。

“你一个小伙子,怎么脸皮这么薄。”祁玉玉轻轻捏了捏云线的脸。云线忙躲到祁坤坤身后。祁玉玉说:“好了,不逗你了。你最近长高了嘛,我出门前,你还比我矮一些,现在出落得亭亭玉立。”云线小声嘟囔:“彼此彼此。”见投来疑问神色,又道:“风行大哥说平日里你总是‘男扮女装’,这回离家,一定是因为太压抑了。”

祁玉玉愣了一愣,易容后还碰了一次面,风行他们是知道她“女扮男装”,为何反说“男扮女装”?忽低头看看自己身材,顿时又羞又恼。

祁坤坤还真觉得有个哥哥也不错哩!但这种想法一闪而过,绷着脸说:“姐。正事要紧。”

祁玉玉长长吐了一口气说:“云线,你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么?”云线摇摇头。“你的身材和、你的身高和我相近,我想让你……”

在他姐弟两“邀请”下,云线在客房里被易容成无名的模样,此时见到镜中的自己,哭声喊着:“啊,我不要,这么丑我怎么见人。”祁玉玉安慰道:“就一天时间。”

“我不要。”

“你真的不要?”

云线刚张嘴欲回,祁玉玉倏地将一颗小药丸丢在他口里,嘻嘻笑道:“这药丸只我有解药。”云线仿佛吞的是一颗糖丸,做出一副全然不惧的表情,心知玉玉姐绝不可能给他吃什么毒药,昂然道:“我才不怕……我、我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可是独家秘方。小云云就算告到我爹爹哪里,也没有解药哦。”祁玉玉一面踱步说话,一面撩拨发尾,摆出胜券在握的样子。云线站起来,看向祁坤坤,祁坤坤一脸无辜:云线弟弟啊,你知道我的苦了吧。本来就血脉压制的姐姐,现在傩境又比我高,爱莫能助啊!

云线跺了跺脚,拿起镜子往地上砸了,犹气不过,凶冲冲磨磨牙,却又无可奈何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祁玉玉知道为难云线了,忙俯身过来,柔声说:“我的好云线弟弟,就当帮帮姐姐啦,好不好嘛。你要什么,玉玉姐能做到的,都答应你。就帮姐姐这一回啦。好不好嘛,云线弟弟……”边说边去挠他痒痒,云线咯咯笑着躲开后,自擦了擦眼泪说:“我可以帮玉玉姐。只是,你要答应收我为徒。不仅要教我做菜,还要好好品尝我的菜。”

“这……”祁坤坤嘴巴张得大大的。他知道云线比起练功,更喜欢做菜,这虽然不是什么缺点,但对于傩师世家的二公子,多少算“不务正业”了。真正让祁坤坤印象深刻的是,云线做的东西(试图成为食物的焦状结晶),有幸尝过一次,已终身难忘。

祁玉玉抿了抿唇,决然道:“好。我答应你。”

如此,祁坤坤和扮成无名的云线,先行来了方磊所住别院,因见雷剑在场,故于屋檐观望,直至祁玉玉来唤他二人现身。云线茫茫然,只见玉玉姐简单自我介绍后便拉着雷剑哥径出了别院,一旁的方磊来追问,己又无从应答,好在还有坤坤在场。

因见无名举止反常,观察下来连祁坤坤也有些奇怪,方磊攒着眉问:“有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祁坤坤说:“怪我,这两日因被父亲禁了足,不能来看方大哥,故和剑哥说了方大哥的事,……”方磊其实已猜到几分,展展眉说:“是这样啊。没事,我和雷剑兄很合得来、相见恨晚。”说着,忽有索寞之色。

“方大哥是想问剑哥和我姐的事么?”见方磊一时无言,祁坤坤又道:“剑哥和我姐,应该算是那种关系吧。如果顺利,以后就是那种关系。”

方磊虽一副倥侗神情,心下还是一凛,方才见到祁玉玉,确实有点心花怒放,像荷尔蒙刺激了肾上腺素,怦然心动,一见钟情,那一定是基于审美、情操、乃至于生理本能之反应。

然而,看她拉着雷剑走时,那怅然若失的感受,使他唇干舌燥,闷烦不已。慢慢寻张椅子坐下,倏又站起来,转头看向无名道:“不对啊,她是你姐,那……”

无名一个激灵,想起了玉玉姐嘱咐,遂故作老成的说:“贤弟啊,莫要怪坤弟弟。他也是迫不得已。”祁坤坤附和道:“我就一个姐。真真的。”

方磊说:“兄何不以真面目示弟。难道打算隐瞒一辈子不成?”

“既已被弟发现,我亦不再隐瞒。其实我叫云线,是云家的二公子。”

方磊神色变换,上前道:“果真?若这次再骗我……可敢发誓?”

“有何不敢。我发誓!”云线举手发誓:“我真的是云家二公子,云线。”方磊看向祁坤坤,祁坤坤也来举手发誓:“我发誓!他真的是云家二公子,云线。”

“好!”方磊说:“现在我请兄长移步盥浴室,你我赤膊相见,再无隐瞒。”

“这,”云线的眼滴溜了一圈说:“好,坤坤也要同去。”祁坤坤撇撇嘴说:“罢了。男子汉大丈夫,坦诚相见又如何。”

三人便同入了盥浴间。方磊率先脱了上衣,露出数道粉瘢痕,遍体斜切似的,祁坤坤因问:“方大哥,你身上这些是生长纹么?”方磊笑道:“你家生长纹长这样啊。这是伤,说来话长,再修养些时日就会复原的。好了,别打岔,你快快脱了,还有云兄也是。”

见坤坤脱了衣服,云线才袒露上身。赤膊相见后,方磊放下心来,“刚和雷兄切磋了一场,浑身都是汗,正好洗浴。”祁坤坤把衣服穿好来道:“你们两个谁赢了?”

方磊说:“互有胜负吧。”

“真的?”云线惊叹道。

“有什么奇怪的?云兄你不也化相境三重天了么?不过你们虽同是器神格,又同境同天。恕我直言,雷兄可能比无兄要强上一些哦。”

祁坤坤问:“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神格之不同之多样,自然也有优劣和相克。”

“我只知道只有先天傩师才有神格。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学问。”

“这点我和云兄当时也争论过了。”回想前事还挺有趣,随着境界提升,对事物看法也变得丰富起来,或许也有渐渐拼成的记忆的功劳。又问:“你们可知神格的三种属性。”祁坤坤和云线都摇头。

“傩面神格的多样可归为以下三类:人神格,兽神格,器神格。是故百兵之君,剑兄神格较云兄的彩练因相克,相较之则分优劣。好比剪刀能轻易剪断绸缎。就是如此。”见二人似懂非懂,方磊挥挥手,“这些东西改天再聊。我现在想先洗个澡。”

祁坤坤说:“先等一下方大哥,我叫人去多准备两个盥桶还有水,我们一起洗。我们想听你讲和我姐,额不,是和剑哥的战斗。”讫已出门去了。感云线似有些局促,方磊说:“云兄,你今天怎么好像有心事的样子?”云线讪笑道:“其实我的年纪比你小。你叫我云线就行了。”不等回答,兀自去抓自己的脸,将生饺子皮似的易容物撕了,直把一张怯生生的娃娃脸展露出来。方磊有点儿瞠目结舌,忙披上衣服,便要夺门而出。

云线急问:“你去哪?”方磊咂嘬一声说:“我有些闷。”因感自己和小屁孩结了拜,还一直称人家为兄,一时难以接受。又道:“云、额,云线,我去找几件换洗的衣服。”云线跟着来了方磊房间,见到码在地上的傩玉,惊叹道:“哇,这不是傩玉么,你怎么有这么多傩玉?”

方磊拉开双肩包,说:“这不是你和我一起带回来的么?”

云线眼珠子一转,说:“是呵,我都忘了。呵呵……”

“既然提到了这件事。那个,我打算拿一些去换情报,你的意见是?”

“什么情报这么值钱?傩玉可是很珍贵的。不可,万万不可。”

方磊眨了眨眼,心忖:是怕我贸然去报仇么?嗯,虽长了一张娃娃脸,但人不可貌相,或许云线是为了少些偏见才易的容。我不该纠结这些。该死,难道是敌人远比想象中要强大?他这两日两夜,也许探听了不少情报……。云线哪里晓得这许多,忽听见祁坤坤喊道:“唉,准备好了,快来洗澡了。”朝方磊一笑便先行去了。

少时,方磊回到盥洗室,见二人早早浸在桶里了,便放下换洗衣服,刚脱了上衣忽听见咯咯笑声,还未问,坤坤指着他带来的换洗衣服笑道:“好丑啊。”云线也笑道:“是啦,这怎么能叫衣服嘛,还有那个画。”

云线说的那个画,是T恤上的“乌蝇哥熊猫头”印花。方磊给他们也准备了,一件是“全员恶人”印字,一件是“卖懵猫表情包”印花。这是新年刚网购的衣服,他也想买些运动服带回学校充当便衣之用。不过那价格一件抵五件。现如今这几件“非主流”T恤,也已成绝版货了。

见他二人笑得开心,方磊更想穿了。心下决定穿着“乌蝇哥”去见一个人,所谓一切尽在不言中嘛。旋即把裤子脱了,刚进盥桶,注意到他二人神色有异,故问:“你们看着我干嘛?”祁坤坤问道:“方大哥,你那里、怎么那样。”方磊岂会不知“那里”的异状:最早是在施展“人间道·回溯”傩术后发现的,及至后来吸收那些傩玉,符文愈发明显,已如纹身般肉眼可见。他们好奇也在情理之中。

“等等!你们不会以为我无聊到在自己的‘那里’纹了这些符文吧?”

他二人摇摇头。

“我可是一个高雅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方磊之言语何其坦荡,连凳子上的T恤也受震而落。

他二人绷着脸看着地上的T恤,抢在他们憋不住笑之前,方磊及时解释道:“我实话说了吧。这是我爷爷从小给我种的傩术,为的是让我能够把非遗传承下去。不过我就奇怪了,为什么偏偏是这种傩术。我、我,算了,你们两小屁孩,不会了解滴。”

“那个,会不会对那方面有影响。”祁坤坤吞吞吐吐的问。

“当然会了。一有那方面的杂念,傩就会生效。唉……”说着把水砸得水花四溅,神色渐渐黯淡,忽然隔壁泼了一捧水过来,方磊笑骂道:“好啊,想打水仗是不啦。”

三人各自把盥桶里的水泼了个罄浄。

洗浴毕。

好说歹说让他二人也穿上T恤,不过他们套在直裰里面了。方磊道:“你们想不想和我去见一个‘老朋友’?”

第四章 赖骰宝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步履匆匆,行到房前却迟疑了。倏然出现的大汉,将管家之言小声传达给赖比侯。不多时,赖比侯行将出来,面有愠色,管家忙说:“拜访之人名‘方磊’,自称是行长的‘老朋友’。”但听得方磊名字,赖比侯无感,里间倒是隐隐有些异动。

“老身见他衣着诡异,本不信其言。但他与祁家公子、云家二公子结伴而来,还把这让老身转交给行长。”说着从袖里摩挲出一小节傩玉。

赖比侯何许人也,一眼便知这是一节上品傩玉,攫而观之,心道果然不假。不动声色道:“管家先生可先好生招待他们到贵宾室。我随后便到。”管家作揖去了。

赖比侯回到里间,听阴影处那人问:“赖行长可认识方磊?”赖比侯摇头道:“公子莫非认识他?”

“怎么会认识他哩?”祁坤坤自在心中腹诽,对姐姐和赖比侯的矛盾多少是知道些,可方哥因何与赖比侯相识、尚自称“老朋友”?他攒眉蹙额的看着方磊。

云线也一样不自在,一是未曾涉足这等场所;二是不晓得来此何干;三是纠结T恤的事,方才和方磊结伴同行于大街上,就烧得脸儿通红。想到回去还要面临窘迫,真真焦虑耶。他愁眉苦脸的看着方磊。

他二人的反常,想皆是因来见赖比侯而不满,方磊如何不知,然今番同来,探得情报后同归,不必转述,没有嫌隙,也更有效率,何乐不为?忖毕,任由二人去了。

不久,赖比侯来了,客套后分宾主坐定。他穿棕黄长褂,领口袖口都绣着精致元宝花案,与着异界服装的方磊对比鲜明。虽隔着长桌,仍教方磊盯得有些不自在,赖比侯挤笑道:“方公子甚是面善。”

方磊观赖比侯与前世相貌身材乃至音色都一样,心下属实有些激动,“赖皮猴,你真的不认识我了?”赖比侯一愣,忽听祁云二人噗嗤一笑,当即愠道:“方公子莫不是专程来消遣我?”方磊捻着印花站起来,“赖皮猴,你看我这件T恤,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方磊啊!”赖比侯见了衣服上那滑稽的画,更无名火起,重手一拍桌子,应声闪现出来两个大汉。

“房克攸。”他唤。

“在。”左势下一大汉应声道。

“What the fuc&?”方磊脱口而言。

“在。”右手边一大汉应答道。

两大汉瞅瞅赖比侯,又瞅瞅方磊。方磊跳出椅子,上前来指着赖比侯说:“哈,你这家伙还装蒜,还和我拽英……”倏然房克攸风拳扑面,方磊头一偏,忽抱起了下巴,祁、云见状,骤时跃上前来相斗,房克攸以一敌二稍落下风,眨眼解了十余招,王德发见缝插针亦来相斗。四人兔起鹘落,见招拆招竟不分伯仲。

赖比侯心念电转:此二子皆世家子弟,若争斗上头,恐误事矣。遂道:“汝二人只可拳脚相斗,不得使用傩力。”房、王未能领会意图,以为此言是为了麻痹对方。他二人皆已化相境一重天,又习兽傩面之术,便是不用傩力,身体筋骨也远非常人能比。

方磊刚不慎自咬了舌头,本打算叫停,因知坤坤与云线实力,又听了赖之言,扭头道:“你真的不认识我?”赖比侯冷笑道:“方公子此来是想替祁家大小姐出头么?常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因仰慕祁小姐,故生念想。但祁小姐既已与雷家有了婚约,我自然不会再纠缠。前番不愉快已然了结,而今日你等又来,是欺我行无人么?”

“原来姐姐是因为这才离家出走。那她和剑哥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是这一杂念间,王德发砂煲大的拳头直向祁坤坤面门而来。

“小心!”云线奋身一跃,稚拳来相帮。奈何王德发拳重,房克攸也来加掌,云线身被震飞,直直砸向祁坤坤,两人一齐摔倒。下个瞬间,房间响出“咔、咔”两声,王德发左手、房克攸右手几乎同时被人卸了,方磊不着一眼的踱到祁、云身边,关切道:“没事吧?”祁、云都挣起身来,弹弹灰表示无大碍。

方磊多观察了云线两眼,确认他没有受伤,转身回桌,从怀里拿出一块牌九似的傩玉,沿着桌面推给赖比侯。傩玉在面前停下,赖比侯抬起头看向方磊,听说道:“他二人只是脱臼。多有冒犯,望赖行长海涵。”赖比侯虽不认识方磊,但见识了他之手段之心性,想对方应另有所求,故向房、王二人道:“下去吧。还有,不准任何人靠近这间房。”两人闪现去了。方磊黯然神色一闪而逝,坐上椅子,说:“我不知你与祁小姐的事。今日所来,是想和赖行长做买卖的。”赖比侯拾起傩玉于指尖把玩,“方公子豪爽。若真是想交朋友,赖某亦会诚心为每一个朋友服务。”

“知镜花缘否?”“可是于半月前,遭了大火的镜花缘?”

方磊微蹙,道:“敢问行长情报何来?”见不言语,再拨出一节傩玉。赖比侯微微哂笑,道:“赖某的情报网遍布三垣一城。方公子但问无妨。”

三垣一城?这说法好生暧昧。到底是无相城还是繁皇城,这里面藏着语言陷阱,企图把情报的买卖变成谈判。无声之勃谿教他心下一哀,可以肯定,眼前的赖比侯再不是他童年死党。方磊努力适应着和他打交道的方式。

少时,方磊问:“可知如意百合、二人现在何处?”赖比侯说:“此二人乃镜花缘花魁比赛的二三名。如意本是许公子手下侍女;百合则为常公子手下侍女。镜花缘大火之夜,百合已葬身于火海,如意不知去向矣。若是方公子想要寻人,赖某亦可提供协助。”

方磊作一揖说:“赖行长,拜托了。”又问:“行长可知大火前,镜花缘曾有一场拍卖会,这会因何事取消?”见方磊拨了数片傩玉过来,赖比侯沉吟道:“据我所知,西垣的世家并未牵扯其中。”言尽于此,方磊心知利害,转而问:“可知那纵火之人。”赖比侯突然笑了笑,道:“方公子似乎不太信任赖某。非是有意隐瞒,只能说就是因那狴犴兽他们才取消了拍卖会。”

方磊砸了一下桌面,“可那头怪物去镜花缘干什么?”见无言,便再拨过去数片傩玉。赖比侯道:“目下尚未可知。”一旁的祁、云有些不乐意了,眼见这么些傩玉白白送人,纵是世家子弟,也很不舍。

赖比侯拾起傩玉笑道:“我可以送方公子一个消息。西垣也有人在调查此事。”“哦?”方磊做意味深长的疑问声。赖比侯自顾道:“东垣祁雷风云,西垣许秦常吴。”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方磊做势起身,像随口一问:“不知天市垣可有姓方的人家?”方磊敏锐捕捉到这个问题带给赖比侯瞬间的神色变换,听说道:“方公子天纵之才,日后定大有作为。”方磊作揖,“承赖行长贵言,告辞。”便行,但听身后赖比侯道:“方公子权请留步。容否待赖某引见一人?”

少顷,见来者是琉璃,方磊着实意外,及心底也闪过一丝悲哀。两人相视无言,祁云二人站在一旁好不自在。方磊先道:“琉璃、璃姑娘,别来无恙。”“托公子洪福。别来无恙。”琉璃因醒悟自己埋怨言色大有不妥,忙向转身祁、云行了万福礼。祁、云不知因何怯生生的。方磊几欲开口,忽听琉璃沉吟道:“唉,英楼主不幸罹难,教人好生感伤。”见琉璃泪眼盈盈,方磊问:“琉璃姑娘怎么知道我在这?”“我是和许公子一道来的。”琉璃又道:“他此来是为调查这件事。”

方磊问:“许公子可知道那头怪兽从何而来么?”琉璃抿了抿唇,“公子可曾见过那头怪兽?”方磊摇摇头道:“我赶到时大火已经烧起来了。那晚我在外面找不知被何人掳走的如意。回来时就……百合和英姐,唉……”闻方磊渐有哭声,琉璃小踱一步来,“公子节哀。”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这一切都和一处新发现的傩玉地脉有关。”方磊不由咋舌,良久无言。

忽听见一人笑道:“方兄,别来无恙。”许松珀排闼而来,睨见琉璃泪渍未干,不豫之色一闪而逝。方磊忙上前来作揖道:“许公子,万福。”许松珀搭着方磊手腕,附耳低声说:“前时多有得罪。今方兄虽事东垣,亦为我之旧友。可否移步一谈?”方磊点点头,亦小声道:“可还是要那些药?回去便给许兄送来。可好?”许松珀欣然道:“方兄真通透之人。与君交往如饮美酒。我让琉璃抚琴助兴,你我此番不醉不归。”

在另一包厢和许松珀吃了一壶酒,听了些纵情声色的废话后,觉无再透露信息之意,方磊起身告辞。来寻了祁、云,二人似被琴声勾住魂,方磊不耐烦催促二人回去。许松珀将方磊等送去后,自来找琉璃。琉璃抬头见许松珀行将而来,未待开口,便被他重重打了一巴掌。

第五章 宴会 上

从赖骰宝回来后,方磊便有些魂不守舍。祁坤坤和云线小声叨叨:“方大哥一定是失恋了!”云线问:“你怎么知道?”祁坤坤说:“看见她看方大哥的眼神了么?我打赌,他们之间一定有故事。”云线说:“我只看见你色眯眯的眼神。”祁坤坤红着脸嗔道:“你才色眯眯呢,我都看见你流口水了。”说着从小声叨叨变成小孩吵架。方磊咂嘬一声,他二人方满脸愧色的停止争吵。

方磊说:“我说,你们怎么看?”云线说:“我们没看什么啊。”祁坤坤抻了抻脖子说:“我承认。是挺好看的。就是这样。”

方磊有些无语,此刻心中有很多疑问,坤坤也便算了,云线竟似乎也不能理解现在的情况。只得强调道:“我是说傩玉地脉的事。”祁、云两人相觑一眼,云线说:“这个情报事关重大。不如我们多找些人来商量,如何?”祁坤坤眼睛一亮,说:“说得对。把大家伙都叫来开会,一来可以引见方大哥,二来可以商量事。”云线说:“我去风家。”祁坤坤说:“我去雷家。”讫已便走,方磊正要叫住,他两又回头,齐声道:“方大哥,今晚你可要穿得好看些。”这才一溜烟的去了。

祁坤坤又来了雷家,见上上下下的人都行色匆匆,便自行往东厢去,正巧和刚出门的雷刀撞了个满怀,然后看见了掉地上的书信。雷刀只得将雷剑留书离家的事说与祁坤坤知了,祁坤坤喃喃道:“不会吧,雷大哥也离家出走了?他、他,你知道他去哪么?”雷刀显得有些烦躁,“天之口,帝座山。你先回去吧,我正要去追大哥。”说着便要走,祁坤坤忙把他拉住,说:“那地方是不是新发现了一处傩玉地脉?”雷刀闻言瞳孔一震,“坤弟如何得知?实不相瞒,我也是逼问父母亲才知晓的。”祁坤坤将这些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雷刀。雷刀思索道:“好,今晚我一定去。”

祁坤坤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来找他姐。祁玉玉听说雷剑离家出走,不由陷入沉思。今早祁玉玉拉着雷剑出了别院后,两人并肩而行。雷剑因玉玉的出现,沮丧之云稍散。祁玉玉来得晚,故问:“雷剑大哥,他和你说什么了么?”雷剑说:“先不说他。你怎么装得不认识他了?还找云线假扮你。不会是怕我吃醋吧?”

“那么剑哥,你吃醋了么吗?”两人相视一笑,祁玉玉又道:“对了剑哥,听说你突破到三重天了。”见她一脸崇拜神色,雷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因刚败于她的结拜“兄弟”,如何高兴得起来。

“我还没送礼物给你呢。”她说。

雷剑说:“又不是小孩子,要什么礼物。”

“要的。”祁玉玉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药裹递来,雷剑微笑着接来了。又听她说:“你闻闻,这药裹的香草味,和我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雷剑鼻尖凑近,听到后半句话,看向祁玉玉,只见她双腮飞红,情怯极了,可爱极了。雷剑心念电转:玉玉或许早已钟情于我,逃婚离家,只是在等我的表态,我的追求。可我沉迷于修行,配得到这样情谊么?

祁玉玉说:“剑哥,不看看药裹里面的东西么?”雷剑莞尔,打开药裹,见里面放着青红蓝三颗傩丹,抬起头来说:“玉玉,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祁玉玉眉眼低垂,说:“这不过是用我之前吸收不了的傩玉炼化出来的,剑哥何必推辞。再说我又用不上。像剑哥这般刻苦之人,难免会有伤筋动骨的时候,凭你的天资,本该得到更多的修炼资源,你和我不一样。”

“……”雷剑看见玉玉这般情状,心更加愧疚,关切问道:“玉玉。你、你这些天过得好么?”祁玉玉倏尔往前一跳,回眸笑道:“剑哥,我也化相境三重天了哦。”雷剑愣在原地,见玉玉傲娇神色,将信将疑的问:“真的?”祁玉玉笑吟吟说:“从小到大,我可从来不骗剑哥。”“你骗我还少吗?”见玉玉嘟囔着嘴,雷剑说:“玉玉,我替你感到开心。你要什么礼物?”祁玉玉向繁华街道蹦跳着行去,一面欢喜地说:“我要好多好多……”

看玉玉的背影,看她回眸笑颜,雷剑由衷为她感到欣喜。然而却又有那么一丝丝的失落渐变成自责。须臾,雷剑将药裹收在怀里,追上前去。

见祁坤坤一直追问,祁玉玉白了一眼,说:“烦不烦嘛。”祁坤坤咂舌道:“该不会你们吵架了吧?”“我和剑哥……”祁玉玉突然语噎,不让“感情很好”这样的字眼让臭弟弟听了去。反问:“你早上和方磊一起去赖骰宝了?”祁坤坤点点说:“对,我们还见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也许是方大哥的那个。”祁玉玉眉头微蹙,说:“什么这个那个。好好说话。”

祁坤坤吐吐舌说:“那个漂亮女人叫琉璃。她和方大哥说了一个重要情报,说新发现了一处傩玉地脉。”祁玉玉问:“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要和他说?”

“他们关系好呗。”祁坤坤小声嘟囔道。祁玉玉说:“你和云线说,今晚他不用去了。我易容后自己去。”

“姐,正打算和你说这事呢。事实上他已经把面具摘下来了。”面对即将爆发的怒火,祁坤坤当即供出了云线,并将早上赤膊相见的事一五一十说毕。祁玉玉此时才知道方磊早就知道自己易容的事:既如今他把我当成云线,未必不是一个解决办法。只见她眸子滴溜了一圈兀自去了。

便至别馆前院。方磊又见了祁玉玉,郁闷阴霾一扫而光。祁玉玉见了他这身打扮,悄悄抿了抿嘴。身旁坤坤刚来给方磊说了个“雷”字,登时让她瞪得噤了声。方磊有感自己失了礼,忙作揖道:“见过祁小姐。”同时也向云线和坤坤作了一揖。祁玉玉也不言语,招呼云线一齐去了厨房。忽一队人排闼而入,见他们一人挎一个菜篮子,方磊问:“你姐的厨艺和云线相比,怎么样?”祁坤坤正色道:“不可比,是为云泥之别也。”方磊索然一笑,道:“能亲自下厨已是莫大荣幸。在我们那个年代,城里的姑娘大多是不做饭的。”说着想起自己这身屌丝衣服,赶忙回房间扒拉出所有衣服,到底更郁闷了,从前世界带来衣服竟没一件能登大雅之堂。

“穿校服?这做工、布料,一言难尽。”方磊把头埋在衣服堆里,很想变成鸵鸟。与这些公子小姐相比,自己活脱是一个短衣帮。忽听见祁坤坤说:“哎,方大哥,这是什么?好神奇啊。”扭头一看,见祁坤坤拿着那瓶蓝色小药丸,方磊方想起前事,道:“差点忘了,我还没把药给他呢。”祁坤坤好奇地端量玻璃瓶,说:“这是什么药?”

“这个嘛,是治疗头疼的药。”见祁坤坤信以为真,方磊莞尔道:“坤坤,你把这个分一半给云线。另外一半,就拜托你差人送去赖骰宝,交与许公子。”祁坤坤微微颔首,却是瞅成了斗鸡眼仍疑惑不解,喃喃问:“这个瓶子怎么是透明的。太神奇了。”

“喜欢就送给你好了。”祁坤坤便欢喜地往外走,方磊忽又叫住了,“坤坤,你知道什么叫剪经散么?”祁坤坤眨眨眼,努力思考,须臾说道:“嗯。我听爹爹说过,那是一种极难调制的毒药。无色无味,却比砒霜还要毒。”

方磊望着背包里的剪经散思忖前事:那日饮下毒酒,触发无色界神力,彼时一个个斑驳傩面闪过,再进入封存记忆的内景里,看见百合额上的兽傩纹,血蛛沁血欲出。方磊懊悔不已,将瓶子攥得紧。

见方磊似入了定,祁坤坤自来到厨房,在门外撞见张阿叔。因见张阿叔满是油腻的手,他啧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个药裹,倒进去五颗药丸,说:“劳烦阿叔把这个送去赖骰宝,说是方磊方公子命你交给许公子的。”张阿叔收了药囊往外去,祁坤坤扭头,云线大剌剌出现在面前,教他吓了一跳。

“鬼鬼祟祟干什么呢?想要偷吃么?”云线双手环胸,一脸倨傲的说。祁坤坤撇撇嘴气哼哼回道:“谁稀罕吃你的菜哩。是方大哥让我来的。”云线问:“方大哥让你来干什么?”

“你把手伸出来。”云线犹犹豫豫,祁坤坤不耐烦来抓,“这是方大哥让我转交给你的。”见坤坤往自己手心倒出来好几颗蓝色小药丸,云线擤擤鼻问道:“这是什么?”祁坤坤哂笑一声道:“你不知道?这是解药。把它下在你做的饭菜里,吃了才不至于死人。”云线说:“那你就自己留着吧。”“我又不吃你做的菜。”祁坤坤说完不理会,攥着瓶子走了。

“解药?”云线怔怔地回厨房里去,站在自己精心酿制的大锅烩面前,咽了咽口水。其实他对这一锅菜相当满意,这是近几年来的巅峰之作,哪怕里面有祁玉玉一大半功劳,但是守在大锅前添油加醋的自己,也堪当调制食物的主将。想毕,云线勺来尝了一口汤,刚入喉便猛地咳嗽起来。另一个灶炉旁的祁玉玉看见了,向云线走来。

云线止住咳嗽,捻起一粒药丸丢进锅里,自喃喃:“解药的分量下多少好呢?不如再下一粒。”便又下了一粒。祁玉玉来问:“云线,你干什么呢?”云线吓了一跳,含含糊糊道:“没呢,玉玉姐。我可能盐下多了。”祁玉玉看看云线,又望锅里瞧了瞧,面露难色,想说点什么,又怕打击了孩子的信心。

“要不姐尝一尝?”

“不了。盐下多了没事,再加几勺水,在这等水开了就行了,不要乱跑,不然火候差了不好吃哦。”云线点点头,便去舀水来。祁玉玉已去多时。云线便这么守在炉火旁,耳听柴火的毕毕剥剥,突然醒悟:“加了水不就把解药稀释了么?”终是把手心攥着的药丸全丢进了锅里,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第六章 宴会 下

别馆此时热闹非凡。东垣祁雷风云四大世家的子弟,于今日都与方磊一一见过了。恐是诸家家主也少有这般牌面。方磊颇为受宠若惊,想他孑然一身,又寄人篱下,何德何能得与各世家一、二继承人同座,此刻,心自是极欢喜的,不免向云线投望去感激眼神。云线此时自有心事,其余众人来时已通了气,今见方磊年纪和自己相仿,又与玉玉结了拜,心下都已接受了他。故而一一引见时都尽行了礼仪。

不分宾主,围坐一桌,方磊恍惚有种开同学会的感觉。也是,除云线年纪最小,坤坤和风家二公子风范年纪相当。方磊又和雷刀、风行、云针同年岁,至于祁玉玉,亦大差不差罢。饶是众人抬爱,方磊亦不敢轻慢,虽他终将忘掉自卑的前世。人自卑便踌躇,拒绝友情,恐惧爱情。对方磊而言,这不是未曾有过的体味。登上大学舞台时不就是那样么?上同个学校,分同个班级,住同个宿舍,吃同样的饭,却不代表自己和同学是一样的家庭。他没有父母、兄弟、姐妹,甚至于朋友也寥寥。缺失天伦,何以不自卑?重生于此世界,方磊愿意去抓住这些情谊,并为此活着。片刻欢愉,已足以镌刻一生记忆。

是的,方磊感慨,上天对他还是怜悯的,今生之所遇还是好人更多。方磊早将酒与各位满上,雷刀、风行、云针皆不喜酒却不好推辞,都只抿了一口。方磊不强求,自敬了三杯。有感方磊逸兴遄飞,三人再不推辞,将酒满饮,共飨此时。

知他们不胜酒力,方磊按捺酒意不再劝酒,心想若雷剑在此,定能痛饮,不醉不归。即问:“何不见雷剑兄?”此问正中雷刀心事。然众人却都望向了玉玉。祁玉玉一一瞪了回去。众人忙低头吃菜。

祁玉玉叹了一声,心事应和诸友作何解释?思忖前事,独怨赖比侯。祁玉玉因天生傩力等级不满,自感傩师前途无望,一心苦研家族医法,经年累月,对研制药物已有心得。神农尚且尝百草,祁玉玉知道自己鼓捣的药物没有小白鼠是不行的。其时恰巧有人来药社求治疗隐疾的药。那人知是祁家大小姐全权包揽,喜出望外,忙引荐至赖骰宝。祁玉玉见了赖比侯之面色,知其浮虚,浅谈了一二便欲回去研制药物。赖比侯强来解释自己那方面没问题,祁玉玉因知是西垣的许松珀有疾,却也不放在心上,自回去着手研制药物。

讵料赖比侯见猎心喜,待祁玉玉将第一批药品出炉,再去赖骰宝时,他竟妄言要娶她做妻子,共修百年之好。祁玉玉岂肯,她心早有所属!赖比侯如何干休,胁以太微垣扶植人身份,直陈利害:进则百年繁荣,退则一蹶不振。祁玉玉自是不肯牵累家族,急中生智,只得说已与雷家有了婚约。

赖比侯十分愤然,差人去雷家证实。彼时雷剑正在冲关,雷家因知此事,作假成真。祁玉玉却也觉得因祸得福,于闺房中日夜盼着雷剑前来下聘,然始终不得相见。自己明明已向他奔赴,他为何不再向前一步?祁玉玉突然明白,雷剑并不想娶自己,为了自尊也好,为了验证也罢,离家出走后,雷剑饶是没有去寻她。

听她叹了一声。雷刀说:“大哥并不是和玉玉姐闹了矛盾才离家出走的。”祁玉玉知雷刀是在宽慰自己,听了他言却反而略略尴尬了。风行笑道:“玉玉、姐?”他话中有话,自是揶揄雷刀或已将玉玉当做“嫂嫂”。祁玉玉嗔道:“风行,你有什么异议么?我还没找你算账呢。”风行笑道:“玉玉大小姐,找我算什么账?本公子向来赏罚分明,概不赊账。”祁玉玉说:“你笑话本姑娘这事,插科打诨可糊弄不过去。”风行尬笑两声不说话了,自去摸筷,乘夹菜时睨了云线一眼。云线却谁也不看,径自盯着自己面前的“大锅烩”。风行忽生一计,笑道:“云线,你不是有话要对你的结拜大哥说么?”祁玉玉瞥见风行那副“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情绪正在酝酿。

云线忽抬起头,见方磊正望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方大哥,我想、我想……”听见云线原本的声音,方磊觉得挺好玩,莞尔耸肩,露出期待神色想他说下去。却听风行说:“云线想让你吃他亲手为你做的菜。”果然没安好心!祁玉玉思寻:方磊若吃了云线做的菜,可不暴露了么。

风行倒不是有坏心思,之所以整蛊,自然是知道祁玉玉顾及方磊,不会轻易发飙。可却不知祁玉玉之所顾忌,是为此前吸收方磊诸多傩玉而深感受之有愧。饶是如此,若将实情告知,方磊又岂会有什么非分之想!但祁玉玉或许又不开心了。

方磊哪里晓得那奇妙的女儿心思。只听蒙在鼓里的他说:“云线的手艺,可太合我的胃口了……”云线听了两眼发亮,蘧然把面前一大盆“大锅烩”抱到方磊面前。方磊看向云针,说:“云针,我先给你勺一碗吧。”云针一愕,忙道:“不、不用了。方磊,既然是云线专门给你做的,你、就自己吃吧。”方磊再次邀请,云针坚持不受。方磊又另邀在场他人,人人都讳莫如深。

云线忽道:“方大哥,他们都没有口福,你吃吧。”方磊便用公勺,舀了满满一碗,正欲起筷而食,却见众人凝神屏息都望着他。故问:“你们怎么都看着我?”都莞尔无答,只假意或望虚空,或低头夹菜;忽听祁玉玉道:“你先别吃。”

祁玉玉先是看了云线一眼,“你这么这么干吃没意思的。不妨把我做的菜夹些放在那个里面,我是说搅拌一下或许更有味道。”方磊心想:因是我光夸云线,未顾及祁小姐的面子,真是失礼。忙说:“能有幸品尝祁小姐的手艺,是方磊的福分。请问哪一个是祁小姐做的菜?”

“有很多都是云线做的哩。嗯,我就只做了这个。”祁玉玉故弄玄虚,随便指了一道惯常不怎么吃的炖牛肉。方磊觑去,见那盘牛肉芡汁欲滴,品相诱人,当即用公筷去夹了些放在另一个碗里;接着挖了勺“大锅烩”吃在嘴里,猛地一股怪味灌冲鼻腔,只得慌忙咽下。但听风行问道:“怎么样?”因不想落了云线面子,方磊故作沉吟,缓缓点头;又使筷夹牛肉来食,竟将先前恶心怪味掩盖,且愈嚼愈香,油然道:“嗯。好吃。相当好吃!”

“那是谁的好吃?”云线用希冀的眼神看着方磊。

“嗯。一时我也分不清楚。”方磊说着再吃了一口大锅烩,没有嚼没有咽,又迅速去夹了片牛肉,吃在口中一道嚼,如此方不好吃也不难吃。听沉吟道:“嗯。不错。”

风行一旁撺掇道:“既是方兄喜欢吃。那多吃几口呗。”

“容我缓一缓。”方磊攫起酒杯饮尽,辛辣堪堪掩盖口中怪味。

云线又问:“到底谁的好吃嘛。”

“云线你的大锅烩,很有特色,很有味道。”方磊又找补说:“祁小姐的菜也十分美味。我觉得你们二位平分秋色。但我非是老餮客,有失公允之处请祁小姐见谅。”又望向风行,“风行,你也来品鉴一二,如何?”风行当即挥手道:“不了,我没口福。我相信你的味觉。”方磊又去夹了些牛肉盖在碗上,搅拌搅拌,大啖了一口道:“嗯,相当美味。”众人心下感动,虽知他多少有些言不由衷,至少这份情谊却是真的,他们未曾经历江湖,有感于此,都对方磊素生好感。云针道:“方磊,我敬你一杯。”方磊忙拿起酒杯,向众人一敬,同饮尽后,忽道:“雷剑兄离家出走,我想会不会和那件事有关?”此正是今日相商的大事。

雷刀道:“方磊说的那处傩玉地脉,是在天之口帝座山。大哥应该是先行去了。”风行说:“我其实也听父亲和族中长辈说过,却也只知道那地方很是凶险。然新傩玉地脉这事已经证实了么?”

“我想,应该不假。”见众人询问神色,方磊望了望一下云线,说:“半个月前繁皇城的镜花缘发生了一场大火。那场大火是一头名为狴犴兽的怪物引发的。据今早从赖比侯那里得来的情报,狴犴兽原是看守那个地脉的,只是不知何人将它引开。”祁玉玉说:“狴犴兽一出现,便有人传出发现了新傩玉地脉,这里面一定有阴谋。”方磊说:“常言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阴谋一定裹挟着巨大利益。就看我们如何抉择了。”众人深以为然。

云针说:“我这边也有消息。据说这次西垣大小世家都已全体出动了。”雷刀说:“那我们还等什么?何况大哥已经先行去了。”风行说:“别急雷刀。我们总要等一个统筹的安排。如果家族这边拖沓的话,我便和你同去寻雷大哥。但我想我们这边很快就会有一个大动作。”雷刀想来,觉得风行言之有理。既然西垣的人去了,东垣这边不可能没有动作。云针道:“剑哥修为那么高。不会有事的。”雷剑点点头,忽问方磊:“方磊,你会一起去吧。”方磊看看云线,云线殷切地看着他,便缓缓点头:他倒不是为了什么傩玉,同去一是可能有线索,二是为了能不再只吃祁家的干饭,可以有所贡献,也算兑现结拜诺言。此时方磊倒也没发觉异常,云线(无名)因何要他报效祁家而非云家。

祁坤坤揩揩嘴,说:“那我也要去。方大哥,明天一早,我带你去注册傩师。”方磊问:“什么是注册傩师?”

“也没什么,明天我来叫你,去了就知道了。”祁坤坤说着,转头又和风范聊着些什么。方磊点点头。因大体商定了,雷刀心下稍安。风行倒起了玩味,忽感知左手边一股“杀气”,斜睨去,果见祁玉玉盯着自己。便道:“我想,雷剑大哥是怕我们几个闹洞房,他才……”话未了,祁玉玉倏然出针。电光石火间,风行竟已消失于座。方磊甚奇:风行身法可真快!

但听前院传来风行的说话:“虽说我的境界比不上剑哥,可好歹也是化相境二重天。咱轻功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都离座来了前院,祁玉玉哂笑道:“哇,好厉害哦。”风行昂首笑道:“那……”“是”字还没说出口,忽发现自己浑身动换不得。祁玉玉竟趁这当口出针,将他气穴封住了。风行心忖:难道刚才玉玉是故意一击不中,好教我放松警惕?不仅风行震惊,雷刀云针也很意外。

祁坤坤笑着喊道:“风行大哥,大意了吧。嘿嘿,我姐已经化相境三重天了哦。”不容思考,祁玉玉飘然一跃落在风行面前,得意的说:“风行啊风行,瞧你也人高马大,似模似样,就是这张嘴。”忽啧啧两声,“我看你今晚都没吃什么东西。就把云线做的东西,喂你吃下了好不好呢?”风行把嘴禁闭,将双眼直眨,还做出一副惊恐表情。祁玉玉不吃这一套,但他支支吾吾,疯狂眨眼示意,这才转身看去,庭院竟闪烁着七彩斑斓的光,发光人方磊神色十分痛苦。

第七章 排毒

时方磊已神志不清,体内三界六道的神傩力不受控制,便如人形霓虹般,将小院照得诡谲。祁玉玉道:“快扶他回房。”众人拥着去了,徒留风行定在原地。

回得房内,祁坤坤用点穴指,为方磊循扪了一遍。但方磊傩力仍外泄不止,倒在床上不省人事。祁玉玉问:“弟弟,如何?”祁坤坤眉头紧锁,说不出所以然,起身说:“姐,有点奇怪,还是你来吧。”祁玉玉便坐到床沿,为方磊号脉,须臾沉声道:“这情况,像是、像是中毒?”众人皆不解,忽都看向云线,云线一副怯怯模样,像个犯错的孩子。祁玉玉宽慰道:“就算是中毒,也不可能是云线。我想应该是着了那个赖比侯的道了。”

“赖比侯?”

听弟弟喃喃自语,祁玉玉问:“你们早上干什么去了?”

祁坤坤不答,反问云线:“云线,那些蓝色药丸,你不会真……”

“什么蓝色药丸?”祁玉玉问。

“就是,哎。”祁坤坤从怀里拿出一个玻璃瓶,将之前方磊交代的事情说了。忽的云线“哇”一声哭了出来,扑到方磊身边,哭喊着:“是我害死了方大哥。是我把那些‘解药’放在菜里。”祁坤坤也满面愧色,红着眼圈说:“都是我不好,是我骗云线说那些是‘解药’。都怪我。”云针、风范神情严肃,不知如何安慰。雷刀来说:“玉玉姐,那到底是什么药?”却听她咭得一声失笑,众人皆转头来看。

“没事,他死不了。”

说着祁玉玉抿了抿嘴,想到方磊前番被如意偷袭,这次又被云线和坤坤联手坑了一把,不知怎的就是想笑,不厚道就不厚道吧,再把救回来便是,因向弟弟说:“坤坤,你过来。”祁坤坤依照姐姐吩咐,来点了方磊的膻中、神封、巨阙、关元等穴位。方磊神色似有所舒缓。

“好了,云线,方磊没事的。阎王爷怎敢来祁家收人。放心吧。”

云线才拭了眼泪。祁玉玉转头招呼弟弟说:“坤弟你随我去药房找些东西。”姐弟两便行,路过前院,祁玉玉朝风行瞪了一眼。祁坤坤悄声说:“方大哥没事。我们回去拿药。就回。”说着也去了。风行呆呆望着月亮,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月下,石板路照得分明,很快回到药社,于路祁坤坤一直憋着,终于还是问了:“姐,方大哥年纪轻轻的,到底有什么病嘛。”祁玉玉扒拉了一下弟弟提灯的手,又翻箱倒柜的说:“他哪有什么病?”忽又莞尔笑了。祁坤坤攒眉道:“姐,你到底笑什么嘛。你还认不认那结拜情谊了?”祁玉玉把柜一推,嗔嗔的说:“我不去治他了啦。”

“姐……”

“带他去见那个花魁,病就好了。”

“姐,你说的是那个琉璃姑娘么?这关她什么事?”祁坤坤叹了口气,“姐不救,我自去救。到底是我害了他。”

“站住!”祁玉玉执拗不过,沉吟道:“他吃的那些是、是春药啦。”

“啊?”祁坤坤大惊失色,“方大哥怎么能吃哪种东西。不、不对,这些药本是要给那个姓许的。可为什么分给云线一半?是啦,他把你当成云线了。这就说得通了。姐,我记得你离家前一直在鼓捣那些药。”忽看向他姐,狡黠笑道:“姐,你想不想知道方大哥的秘密?”祁坤坤还想卖关子,被祁玉玉猛掐了几下,只得乖乖将方磊身体的秘密说了。祁玉玉愈听却愈发面沉。

“若真是如此,就糟了!”

祁玉玉来不及解释那种封印术如何攸关方磊的性命;攘开了弟弟,提起裙摆就要回家,忖道:我得去找爹爹,否则……赫然在面的身影将姐弟两人定在原地。

仍定在原地的风行,隐约听见身后声响,下个瞬间忽失了意识。那道身影挟着风行,转瞬来了里间门房外;悄然将风行倚在门旁,便运傩,不消多少傩力,只见炁针如风,飞入房中,房内徘徊着的四人几乎同时昏去。下一刻,那人迁跃至床前,见方磊覆体傩力,竟是数种色彩交替频闪,心下十分诧异:一个傩师所掌握的傩术,可以有多种属性,却始终与自身傩面神格息息相关。覆体傩力,至多在施展不同傩术时,才呈现不同色彩。像这般繁多,且如此纯粹的傩色……老夫平生仅见。

眼见方磊神色痛苦,祁无瘐当即运转炁流去探方磊脉搏,一经接触,便知女儿判断不错,心头一慰。只见祁无瘐化炁流为千百根针,渐渐刺入方磊护体傩力层,直达人体九曜之穴。倏尔,傩之光骤歇,只有受刺穿的炁孔潺潺沁出蓝色液体,祁无瘐攒着眉,不敢丝毫大意:明显感觉到被他炁针封住的傩力,惊涛拍岸般,不断冲击以重启穴位。这并非方磊的意志。这正是祁无瘐棘手的地方。惯常将体内淫毒逼出来这等雕虫小技,何需祁家家主亲自动手,只消一小粒傩丹即可。然甫见方磊时便知,此非比寻常。

祁无瘐忽想起那传言:太微垣方家只因偶然暴露了自己家族的神缔傩面,才招致灭门。

“莫非?”

祁无瘐冷汗沁出,又一个念头倏然闪过:“若此刻了结掉他性命,不止祁家,乃至整个东垣都会少了极大麻烦。”转念又想:“我祁无瘐从来只医人。为了玉玉,为了祁家声誉,断断不能如此。”当下笃定了,便再不思虑许多,尽全力助方磊将体内淫毒排尽。趋将最后时刻,方磊却遽然翻身,扑将向祁无瘐,祁无瘐鹘落转挪,避过了;听窗格破裂,旋即纵身跟去。

遥望方磊好似一颗发光弹力球,或于屋脊,或于树梢,兔起鹘落,行为逻辑全无章法;遽然又落到一颗树干上,祁无瘐有所提防,缓缓前来,却听见“咚咚咚”,好似啄木鸟在打洞。祁无瘐哭笑不得,只得再发炁针,教方磊今晚好生安歇。

第八章 试傩

然而方磊“病了”足足半个月……至少开始那两日不太肯出门见人。

其实第二天方磊便转醒,睡眼惺忪的,惯常起身洗漱,临了,忽感觉自己裤裆里面,留下了昨夜和警幻仙子相会的证据。方磊大惊,躲到角落撑开裤腰一瞅,见下体那些符文犹在,而且高高撑着“擎天白玉柱”。

“这可如何是好!”情急下,方磊决定用物理降温。便用盥面剩的冷水,由头浇下,接着擦拭了一遍身体,换下衣服丢到桶里泡着;出到餐厅,觑见好些个丫鬟在收拾餐桌。丫鬟见了方磊,齐刷刷道万福。方磊硬着脖颈,讪笑着道了声“早安”,转头,见祁坤坤朝他唤道:“哎,方大哥你醒了么?”说着就蹦到眼巴前。方磊嗫嚅,欲言又止。因感觉祁坤坤似端量着自己,方磊弓下身,做出痛苦面容,说:“不行了……我肚子痛……”不由分说,踅回房去了。祁坤坤跟在后头,说:“我给你看看吧。”方磊推手道:“不,不必了。我想是饿的。”祁坤坤说:“那我去叫他们做些东西送来。吃完再去试傩。怎样?”

“……今天就这样吧坤坤。明天再去好不好。”

听这般说,祁坤坤狐疑地去了。方磊自在床上修行《静心咒》。翌日、后日坤坤都无来。方磊时“静心咒”已经大成,身体无恙了,乃静心等坤坤来,这般又空等了好几日。一日早晨,方磊饿醒,来厨房,遍寻不着食物,正欲踅往大门,门下迎来了一个中年男子,作揖道:“方公子。早上好。我叫罗列,公子吩咐我来带您去试傩。也即是去注册傩师。”“啊,是有这事。”方磊回了一揖,接着讪讪然道:“那个,罗先生,您可有吃的?”

此去试傩不远,罗列先带方磊来了早市。觑见不远一处档口炊起袅袅白烟,方磊快两步行来,摘了双筷,跨上条凳,唤道:“老板,给我和这位先生一人来一份油条豆浆,再来三五盘肠粉。包子也来几屉。”商贩向罗列点了点头,又向方磊道:“客官,我们这只有包子。”

“没有豆浆?油条也没有?”

商贩摇摇头。方磊兴味索然,怔怔垂手,把筷子放了回去。于途,罗列不多言,方磊也少心思说。他心中仍自介怀着那日未能救回英倩莲。试傩堂离祁家别院不远,行不多时便到。方磊顺罗列所指看去,挂着“试傩堂”牌匾的府邸,和想象中古代衙门差不了多少。进了门,迎来的办事员衣着都像极了衙役,听他道:“罗理事,这是带人来试傩么?快请进。”方磊和这四五十岁的老汉子自相介绍了,知他名王汉。

在王汉带领下进了试傩里堂。但见一个男人正在案上打盹。王汉赔了笑,自上前去叫醒,胖男人睨见罗列,清清嗓子说:“罗理事。带人来试傩么?”罗列微微颔首说:“吕堂主。这位是方磊方公子。”方磊作揖:“见过吕堂主。”吕乐点点头,转头看向王汉,细声道:“没有和他说那规矩么?”王汉说:“……罗理事亲自带过来的。这……”吕乐啧声道:“罢了。试傩吧。”

少顷,见王汉于后堂推出来一辆小车,上面放着一块蹴鞠大小的玉石,方磊道:“这药石还挺大呢。”“哦,方公子也知道药石?”罗列又说:“不过这个叫试傩石。”方磊还待问。吕乐说:“你来把手放在这试傩石上面,催动傩力。本官自有判断。”睨见吕乐在表上填着些什么,方磊心下自忖:谨慎起见,我还是保留些实力为好。

他将手放在试傩石上,许久,才见发出淡蓝色荧光。吕乐咂道:“方磊,开面境一重天。”王汉来道:“可以了。”方磊收回手,觉得有些顺利过头。回头,罗列来道:“公子可认得回去的路?”方磊点点头。罗列说:“公子且先回别院。我这边尚需和吕堂主处理一些事,容改日再会。”“罗先生请自便。”方磊向他作了一揖,自回了别院。这边,吕乐看了王汉一眼,王汉识趣,退到后堂去了。

罗列踱来案前,“吕堂主,近来可有什么消息?”说着,从袖中取出一节三品傩玉,放到案上。吕乐睨了一眼,用抚尺盖上,堆笑道:“理事,何必这般客气。想问什么消息?”罗列说:“帝座山。”吕乐忽敛下脸色,缓缓扒拉,沉吟道:“理事,这可不是我能透露的事……”罗列又拿出一节傩玉。吕乐笑道:“我不是这意思。”罗列说:“吕堂主过谦了。您在体制内。消息比我们灵通。也肯定知道什么样的消息说给什么样的人听。我也只是奉命行事,希望把事办好,好回去与我家小姐交差。”说着郑重地将傩玉放在吕乐手上。吕乐揣下傩玉,压低声音道:“啊哈,我知道的其实也不多。不过据我猜测,上面不久就应该会有动作了。”

“哦?”

“就说这试傩。现在什么人都要。”吕乐觉得失言,忙补充道:“当然,我是说其他人。”罗列其实也纳罕大小姐缘何这般看重方磊。但不打算就这个话题延伸下去,因问:“执法殿也会派人去么?”吕乐说:“这……也许吧。毕竟那么大的事。是吧。但这真不是我能知道的。理事,请你代我向祁大小姐问好。”罗列再客套几句,去了。

送走了罗列,吕乐吩咐王汉这两日暂停试傩,便带上这个月的傩师注册表,拍马望垣心试傩殿来了。试傩殿是试傩堂直属上级机构,近来不知殿主为何催得急,原本年报注册表,不久前变成了月报。吕乐对此颇为不满。

快马半日便到试傩殿。时马蹄方稳,吕乐随手把缰绳一挂,翻身下马,进了大门,抬眼见甬道尽处,好些个堂主聚在仪门下,像嘀咕着什么。行将来道:“各位都在呢。”西环李堂主做了个噤声手势。

此时试傩殿一堂只有三人。在太师椅上正坐的却不是县令爷,这人戴着帷帽,模样辨不分明,举止却很是雍容。其旁侍立的锦衣男人是昊运来。案前,干杵着的“犯人”反竟是殿主钱箓安。其实无怪乎钱殿主这般,毕竟眼前这人可是星官候选人。

昊炅顶着“候选人”帽子许多年了,然新一届封星选拔迟迟不举办,多少也迁怒于试傩殿。距上次来审查傩师注册表不过半月,现下,钱箓安隐隐能感觉到昊炅似酝酿着某种情绪。不过案上早备着傩玉。钱箓安踱上前来,措词道:“承蒙昊大人照顾。聊表心意……”昊炅这回却猛砸了一下案桌,签筒高高蹦起,签牌令箭等散落一地。目下他比判人生判人死的阎王爷还要吓人。

“……”钱箓安忡忡无言。

昊炅忽地咂嘬一声,道:“是老夫失态了。钱殿主切勿见怪。运儿,将傩玉收起来吧。”昊运来颔首,收下了傩玉。昊炅自将注册表一一心数过,沉吟道:“钱殿主。你应该在工作上多多尽心才是。”“……”钱箓安唯唯诺诺。

“前番不是说与繁皇城达成了合作,缘何仍这般少的傩师注册?”

“……下官已全权将事宜交付与赖行长,这便着人去……”

“不必了。主要还是我们这边的工作要做到位。可以到繁皇城多设立些堂口嘛,尽可能多地发掘那些被埋没的人才。再不然可以下乡,甚至于进到村子里去发掘、培养。这是有利于天市垣傩师队伍壮大,十分重要的工作。你道是不是。”

“……下官一定多多敦促手下人。”

见昊炅点点头,钱箓安知是敷衍过去,心下稍宽。身为殿主,岂不知垣主之法度,能人与凡人泾渭分明,如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如若惹出事情来,却又如何担待得起。此前迫于淫威,已经“网开”一面,虽中间夹着个掮客,但也未必没有风险。赖比侯至今亦迟迟未带那些傩人来注册,钱箓安心也忡忡。

第九章 掮客

……

听说赖比侯来了试傩殿,钱箓安把“年报”变“月报”的命令下达,便让各堂主回去,自着人于三堂引见了赖比侯。寒暄毕,赖比侯等着钱箓安说话,钱箓安却一副礼貌热情的官僚样。钱箓安也是骑虎难下,没想到赖比侯来得这么快。虽说天市垣试傩工作他是一把手,却也不是什么事都能做主的。譬若现在,贸然要去到繁皇城开展试傩工作,这根本没有可以依据的条例。

赖比侯久座不安,因问:“钱殿主对这事还有什么顾虑么?”钱箓安笑道:“没有。没有。”说着请赖比侯吃茶。赖比侯呷了一口茶,说:“有句话说得好,叫‘丑话说在前头’。赖某以为,有顾虑,有问题,那就充分说透说通。这样也便于开展。您说呢?”

钱箓安颔首微笑,缓缓道:“……赖行长对这件事怎么看?”

“这是件好事。”赖比侯肯定到。

“赖行长这说法好生暧昧。”钱箓安捋了捋长须,直言道:“明人不说暗话。赖行长如此热心我垣之事务,本官着实感动。像本部之官员,个个只知自扫门前雪,着实难堪大用。话又说回来,虽有昊先生之领导,然天市垣与太微垣毕竟分属两主。……”

“钱殿主的顾虑赖某知晓了。赖某虽是太微垣的人,却也只是来做生意的。”

“哦?试傩这方面还有这等好处么?老夫退休后,还要仰赖赖行长多多提携呀。”

赖比侯颔首微笑,道:“赖某人在天市垣耕耘多年,这份实力还是有的。殿主可知昊大人的儿侄也会与赖某同行?”闻言,钱箓安眉头松动,攫着茶杯盖扒拉两下,道:“太微垣可也有这方面的政策?”赖比侯不正面回答,只道:“其实吧。很多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钱箓安沉吟道:“赖行长作为生意人,精明是不言自明的。想弱冠之年,远见卓识,无怪乎昊大人如此看重。本官也说说我的看法。在赖行长看来,傩师数量多了,傩玉需求量就高了。掌握傩玉的组织,如你及你身后的集团,就可运作许多事情。所以你们乐于见得傩师变多。

“然而,傩师数量变多,首要面临的是管理上的难题。需求变多,不意味着产量变多。哪怕产量多了,分配也是问题。

“赖行长是否知道封星选拔赛。”

“这个自然。”

“在老夫看来,这就是一条红线。也可以形容为某种触发机制。就是这么个“机制”,将傩师之间的争斗,都摆到台面上来。封星选拔赛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开始的过程。只要开始运作,台面下的暗流涌动,会推动傩师数量由多变少,再由少变得更强。”

“这样和开展试傩工作有什么矛盾么?”

“有。钱是赚不完的。但当官,是会到头的。本官只想安安稳稳落地退休。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钱殿主。其实您也别太顾虑。这事可大可小。这里面虽有些许政治风险。不过昊大人不是也考虑过了么?他让我来,便是由我做这个中间人,在昊运来的监督下,去到繁皇城处理这一概事务。且繁皇城那边早有安排。料无变故。”

“此话当真?”

“之所以不敢和您明说,便是这事一开始就应由我赖某人全权负责。此来特请钱殿主“网开”一面。”……

那日二昊其实早来了赖骰宝,因先是西垣许松珀拜访,赖比侯只得前去应付。少时,方磊带着祁、云也来登门。因手上正需这般品级的傩玉,赖比侯这才来招呼方磊。待方磊去了,赖比侯带着这匣子傩玉来密室见了昊炅。昊炅,天市垣星官候选人之一,神格为金翎狮头鹫,实力臻至封神境三重天。昊炅并不戴帷帽。他金衫金发,狮眼鹰钩鼻,卧蚕如有敷锡,绛色嘴唇很薄。因见了满匣的上品傩玉,昊炅笑道:“赖行长生意真是越做越大。”赖比侯说:“哪里,都是星官大人您治下,多有机缘。”昊炅说:“唉,我现在还是候选人。”赖比侯说:“昊大人谦虚了。我家大人说了,以您的实力,不日便可封星。”昊炅对赖比侯的恭维很受用,没想到他的威名也已传到了太微垣。便道:“赖行长可拨冗往去试傩殿商议。早成大事。”赖比侯深深作了一揖:“昊大人请。”再请二昊入座。昊炅无多停留意思,让昊运来将傩玉收起,辞去了。送走二人,管家来报说西垣许松珀已去了,赖比侯知了,命人备轿,即往垣心试傩殿来了。

终是说服了钱箓安。既已商定,赖比侯便做掮客,径去繁皇城与英怙主确定了行动密号。临行也献上了傩玉。从方磊那得来的傩玉,虽多数给了昊炅,给英怙主的傩玉仍携着少部分。

此次进展如此顺利,其实也是因昊炅和雪怜早就谋划好了这件事。昊炅要的是傩师数量的增加,一则可以藉由此影响傩玉配比权重,那些傩师即不会威胁到他,也不可能真的得到傩玉。二则是为封星赛。昊炅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保证怙主复活前一切进展顺利。昊炅便是黑棍提到的“星官大人”。

然之所以需要掮客,无非是因为天市垣存在着无形结界。故需借钱箓安之力,由他施行通行符箓,撕开天市垣结界一道口子,外来傩师才不被发觉。惯常一二个外来傩师虽会引起结界反应,但通常不会有执法队去审查。

赖比侯了了事,甫到门口,竟见赖骰宝招牌教人拆了,登时怒不可遏,冲进来喝道:“来人,他妈的来人!”应声,房克攸和王德发被人扔到他面前。见两人脸上都血淋淋的,赖比侯又惊又怒:雷家人来寻仇了?不、不可能!

缓缓有一人行将出来,头戴着帷帽。赖比侯却如何不认得,冷声道:“昊大人。这……”“是”字未出口,隔空呼来一个傩力巴掌,赖比侯傩境低微,不能抵挡,当即被掴得摔出数步。赖比侯倒地几晕死去了,迷迷瞪瞪,乜眼睨见昊炅行将过来。昊炅无言语,极快踩断了赖比侯双手双脚。

骨折当时无明显疼痛,赖比侯更多是愤怒,是恐惧:眼瞅着昊炅俯下身来,将一指幻化成狮鹫爪甲,在他脸上由左到右深深划下一道伤痕。

“啊!”赖比侯悲恸一唤,在地上翻滚,口中愤声怒吼:“啊!昊炅,昊炅,你……你为什么?”昊炅用手帕擦拭爪甲,冷哼无答。

“昊炅!啊!爷爷要死个明白。我为你做了多事,你就这么……报答我!”赖比侯强要撑坐起来,抖动使脑袋晃悠,眼瞅如是个过火的包子,裂面皮下涌出殷红的愤怒。昊炅负手而立,哂笑道:“死肥猪,你本就丑陋无比。多一条伤疤,多一点教训。”讫已,昊炅一踏,傩力炁流席卷,裹挟赖比侯皮球般飞去门墙,砰一声后再无响动。

昊炅犹悻悻然。彼时昊炅离开赖骰宝,自回修炼室修行,傩炁尚未运转一周天,那匣傩玉竟轰然爆裂。

“难道我行差了炁。”

漫屋粉尘中,昊炅慌忙再调整傩炁。须臾,金光烨烨,傩炁完整运转一周天后,发现自己傩境虽受了些波动,却无大碍。知非是行差炁。昊炅审度着地上碎玉,运傩力攫将来,双指一捻便作齑粉。昊炅登时怒气冲脸,忽似想起什么,夺将出修炼室,见得镜子上满面是血,瞳仁震颤的自己。

他悲怒交加的喊声甚赖比侯十倍!因那飞溅的碎玉早糊了他一脸。

第十章 误会

从试傩殿出来,方磊径回别院。半道,忽感觉似有人跟踪自己,故又踅往早市。那人不见了方磊踪迹,正一筹莫展。倏尔,方磊又现身于他身后。

“不要动!”方磊并二指做剑,抵在这人背心。厉声问道:“跟踪我是作何企图?”

“哟……这么快就忘了哥哥了么!”他说。

方磊绕到他面前,喜道:“是你啊无、额……云线,你又调皮了哈,又想占我便宜是不是啦?”说着,伸手来捏无名的脸。无名把身子一矮,似泥鳅般钻过,方磊却顺手去搂他肩膀。无名当即很大反应地掸开,嗔然道:“你、你要干什么!不过十天半月不见,竟然堕落成登徒子了!”方磊展展眉,道:“我是登徒子,你还诈欺犯哩。算了,反正我是不能再叫你哥了。”

“不叫哥也行,叫‘姐’。无解的‘姐’。”

“云线,这种过家家游戏你……”

“嘘!叫我无名。”无名做出左看右看的滑稽举动,忽又问:“什么是过家家?”方磊以手加额……。两人并肩,循着满是烟火气息的早市走着,觑方磊无精打采,无名正欲开口,他却径自踅往街边一处面食档口。无名紧两步跟来,他大马金刀坐在条凳,刚摘的筷子杵着桌,撇着嘴说:“叫哥还是叫姐什么的无所谓。不过这回可不兴再带我吃霸王餐。”无名莞尔,也愉然来坐了。少时,店家上来几屉包子,及两碗热腾腾的汤面。

“你不吃?”

“我吃过。”

“嚄——”方磊兀自做出傲娇表情,“你说你吃过了?”说着倏然用筷子虚空指着,说:“‘我要亲自验证你说的每一句话’‘若再骗我,我的刀可无情’……”见他拿糖作醋起来,无名抿抿嘴,笑骂道:“你再不停下,我要出针了。”

……

“这么些天,你们怎么都没来人。坤坤也不见。”方磊攥着两串糖葫芦似的小笼包,一口一个,边吃边说。

“这个嘛……”无名眼睛滴溜了一圈,说:“那个,你身体好了?”

方磊似被这问话噎了,涨着脸,却装作无所谓,说:“是的,当然。我好得很。很好……”终是没有问,为什么那天晚上变得很奇怪,除了隐约有些许羞耻记忆碎片——最好不要再提了,他想。

方磊埋头吃着。无名又问:“你刚刚去试傩了?怎么样?”方磊捧起汤面,说:“嗯。很顺利,在那颗大药石上按一下,就可以了。”

“那个叫试傩石。”

“对,罗先生也这么说。可,那不是药石么?就你之前给我的那个。”

“那根本不能相比,是……”

“‘云泥之别’是吧。”说着彼此又相视一笑。方磊放下碗,忽道:“……坤坤他们已经去了是么?”“去哪?”无名眨眨眼,见方磊黯然,只得道:“是的。他们已经去了帝座山。”“所有人?”方磊舐了舐嘴唇,说:“你打扮成这个样子,就是想来找我,一起去?”无名点了点头。方磊把筷子一摔,说:“我才不要哩。”

“为什么?”

“他们落下了我。我还要跟去干什么?”

“你生气了?”

“我不是生气。我是很生气!他们竟然、竟然这么不讲义气!我生平最最最讨厌的就是被丢下。”

“你咋跟小孩似的。”

“谁、谁是小孩。这不是过家家,这是、道、道义!”一激动,方磊又有些些口吃了。无名当然理解方磊的感受,但见他这般情状,心中油然生出一股莫名情感。还措词呢,方磊却倏地起身,快步走了。无名赶紧买单,追上来道:“哎,你现在去哪啦。”方磊说:“我打算离开祁家。我要去找如意。”无名当即拽住方磊,说:“你说什么傻话。你忘了我们的誓言了吗?”

“我没有忘。又不是现在就要走,我还等他们回来给我解释呢!”

“笨蛋。难道你就不会追上去么?追上去狠狠地踢风行那个尻。”

“我为什么……”

“你一面踢一面说:啊,你们、你们怎么可以抛弃我。你们知道我的内心是多么悲恸。啊……”

“你!”

“你要去哪?”

“赖骰宝。”

“嚄——”无名嗄声道:“我就知道,说要去找如意,其实是去找那个花魁吧。方公子可是旧疾复发了么?”方磊硬着脖颈,踅回来,说:“你这是毁谤!我倒是不打紧。但人家琉璃可有对象,传出去对她名声多不好!”

“哟,还挺怜香惜玉。”无名白了一眼,见方磊又要挪步,只好说道:“真是的,闹够了没有。我不也被落下了么?”方磊说:“因为你就是个小屁孩。”无名说:“那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落下你?他们是故意的。好让你和我同去,是要你保护我啊。”

“你说的是真的?”

“假的!”

“原来如此!”方磊蘧然开怀,笑道:“那我们现在快去和他们汇合吧。”无名双手环胸,道:“不要,我不去了。我一个小屁孩,去凑什么热闹哩。”说着径自往前走去,方磊讪讪然,跟在后头,嘴里嘀咕着什么“大局为重”“不要耍性子”之类的话。空气中充满——紧张气氛,“前面好像发生什么事了!”无名指着道。方磊抬眼望去,果见前方聚着好些个人,“那是、赖骰宝?”

两人相觑一眼,一齐跑步赶来了。借过人群,见着门口躺着的三人,人人脸上都血渍斑斑,无名惊得噫了声。方磊一眼认出了赖比侯,及另外的房王二人,行将来探赖比侯鼻息,蘧然道:“他还有些许气息。”无名也道:“他们两人也还活着。”方磊道:“救人要紧。咱们赶快把他们都搬去你家药房。”无名欲言又止,方磊已去扶赖比侯。蓦地,方磊停止了动作。

“怎么了么?”无名问。

“是何人如此歹毒!”方磊咬牙道。无名来探查,才发现赖比侯双手双脚竟都断了,且伤情较另外两人更危急,旋即从怀中拿出一个药裹,往方磊手上倒出一粒青傩丹,说:“快把这颗傩丹让他吃下去。”方磊自然照做。无名起身朝身后人群喊话。少时,来了几个短衣帮。

“你们找几个板车,把他们三个送到祁家别院。”无名转头对方磊说:“就先把他们安置在别院,现下他们性命应是无虞的。”方磊点点头,忽然看见从赖比侯身上掉下来的碎玉。

第十一章 治疗

别院。赖比侯及房、王二人都被安置好了。无名已经用傩力为他们梳理过一次经脉,尤以赖比侯情况最为严峻,好在傩丹持续发挥着作用,把那一口气吊了回来,此时生命无虞,然傩境能否恢复,目下仍是未知数……断腿断脚,倒也不难处理,断面看来十分整齐,却是傩力告竭,无名不觉沁出了汗珠。

方磊拾了一段棉布,悄然来拭无名额上的汗。无名本也怡然,因抬眼见那星眸于俊朗脸庞闪烁,不知怎的,心荡漾起异样情愫,是欢愉么?这个时刻!

赖比侯无意识的肌肉抽搐教无名回过神。方磊这时搭上无名的手,蓦然,一股沉雄傩力帮助着,很快断骨一一回正了。他拿出准备好的木板和绷带,一面细致地做着固定,一面说:“你看见了么?”“什么?”无名从他脸上收回视线。

“就是赖皮猴掉的碎傩玉。”方磊头也不抬的说:“我把先前那些傩玉都放在衣柜里。”无名踱过去打开一看,衣柜里还码着一斗傩玉。因问:“你不会想说用这些傩玉来给他们治疗吧。”

“如果可以的话……不过你再仔细看看那些傩玉。”

无名俯身端量,没发觉有异常。方磊将赖比侯断肢固定好后,行来把那节碎玉放到无名手上,说:“这是之前去他那套情报时给他的。”无名点点头,问道:“然后呢?”

“你试着用注入一丝丝傩力。”

无名便运傩,没等反应,傩玉毕剥一声晶间碎裂了,“这是怎么回事?”方磊说:“这些傩玉,也许那时候就被我们两个给榨干了吧。”无名忙蹲下来,扒拉着,淘出一片色泽甚艳的傩玉,又试了一遍,还是毕剥一声脆。心下自忖:难怪我傩境提升那么快,而且……

“这些,已经都是普通玉石了。但比玉石更危险的是,它还能响应傩力,然后根据注入的傩力爆发出危险反应。譬如……”

“爆炸?”无名说:“你是说他们是被爆炸波及的?”

“应该不是。他们的脸像被人用锋利的爪子割了。我想,应该是赖皮猴把傩玉送给了凶手,凶手反过来以为赖皮猴要害他,或者可能已经害了他。所以那人才会做出这种举动。这都是我的错。毕竟是我把这些有问题的傩玉给了他。”

“这也是他自己的造化。谁让他拍马屁拍到大腿上了。”

“哎。他现在……哎……”

“怎么,你很为他伤心么?你真的认识他?”

“怎么和你说呢。我说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你信么?”

“……”

“在那个世界,我和他从小就认识,甚至穿越的那晚,还一起喝酒来着。”

“……”

“好吧。这世界上根本没有美人鱼。”

“你说完了?”无名眨巴着眼,见方磊不置可否,便往门踱去,接着回头,说:“我要走了。我回家拿点东西。至于帝座山,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你也是吧?”

“当然!”方磊脱口应道。

无名踅进一个僻静巷子,摘了头套,再径往祁家来了;进得祁家大门,正巧撞见管家先生。他道:“云公子。又来找大小姐玩么?”云线笑吟吟答道:“是的哩。我怕她闷得慌。”管家微微颔首,道了声“自便”,依旧往老爷书房来了。

祁无瘐和罗列正在书房议事。早间去吕乐那问话,其实是祁家主的吩咐。祁无瘐因知了方磊试傩时隐藏了实力,心中玩味;想来也是:身怀绝技却命途多舛,若非有超常人之心智,于这弱肉强食的傩师界,岂存有性命耶!

自那夜后,祁无瘐每夜都于别院附近探查,始终未发现有人盯上方磊。故而才敢收留方磊。祁坤坤本想趁早带方磊完成试傩,好同去帝座山。祁无瘐不意牵扯过深,迁延多日方许罗列带他去试傩。方磊含蕴而藏拙,很顺祁无瘐心意。相较之下,祁无瘐开始担心坤坤了。罗列此去探得了执法队动向,然祁无瘐并不觉得万无一失,道:“罗列,你且去通报其余世家,同往执法殿与公冶先生议事。”

罗列受命,出得书房,与管家先生碰面,都作一揖。祁无瘐见得管家,因记起心中还系着“大石头”没落地。罗列是为儿子的事去,管家是为女儿的事来。

此十余日,祁无瘐顶着夫人的压力,硬是将女儿控在闺房。其实也是挂怀;玉玉傩力等级缺陷,实因他之故。坤坤孩提时,体弱多病,祁无瘐只得将玉葫芦器神格传给了儿子。两年后玉玉才得到神格,傩力等级却也因此定格在七级。夫妻俩常对女儿心怀愧疚,尤以罗夫人最为心疼。然今玉玉牵扯上方家、帝座山,甚至于无相城……事情远不是自己所能控制,因此也狠心不敢再纵容了。

管家来道:“老爷。云家二公子又来看大小姐了。”祁无瘐似舒了一口,道:“他来了也好,玉玉不至于太闷。”管家本还想说“男女之嫌”之类的话,听家主如是说,自做事去了。

云线径来敲祁玉玉房门。祁玉玉开门一见着云云,当即一蹦,笑道:“玉玉姐,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嘘,要死啦,小点声!”她忙掩上门,踱到妆奁来,翻找着什么。少时,云线来问:“玉玉姐,你在找什么?”她摆头瞥了瞥道:“找那个……哎,云线,你怎么把面罩摘了?”云线说:“你不回来了么?”

“我本来是想……”她欲言又止:总不能现在就告诉云线,自己本打算和方磊去帝座山。心下踌躇,不言语了,前番被父亲抓了正着,父亲虽救了方磊,但条件是她必须待在家里,而且那些严肃教训还在耳边回响,什么“无相城”啦、“女孩子家”“这的那的”啦。独独不提方家!

祁玉玉自然明白方磊身世的不平凡。如同他体内神秘力量一样,和他相处时,好似也有那种吸引力,她无法形容,只承认,那感觉绝不是无趣。……

“……想什么呢?”云线换好衣服,来问。她仍愣神,房外忽传来熟悉的呼唤:“玉儿……”

……

临近中午,云线来别院,见了方磊,笑吟吟道:“啊哈,方大哥,好久不见。”方磊道:“云线,你没事吧?”云线撇撇嘴,“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说着把手里盒子招摇了一番。“这是一盒胭脂?”方磊挑挑眉,脸上表情意味深长!

云线却笑着说:“这是‘水仙子’啦。把这个敷在脸上,对去除疤痕很有帮助。是玉玉姐要我带给你的呢。”

祁小姐可真是通情达理,他想。方磊抿抿嘴说:“那、那去给他们敷上吧。”便来了里间,这间房摆了两张床,房王两人躺在一起。云线倒扣药盒,掇了一大半去涂,方磊有些想法,欲言又止。米糊似的药膏一经接触,房克攸面部肌肉微微震颤。方磊拉过云线,向二人攒眉道:“你们两个,都醒了吧。”

云线退到方磊身后,果见房、王都直起身,眼神飘忽不定。房克攸伸手摩挲掉脸上药膏,说:“我们不在意脸上是否有伤疤。这疤痕能使我们铭记和那人交过手!”

“他是什么人?”

“……”

“不说也罢。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

两人相觑一眼,一齐站起,作揖道:“多谢方公子相救。现下我们打算回太微垣。不过,自然应是等我们赖公子醒来再做计议。”方磊点点头,“嗯。是云公子把你们给救回来的。赖皮、比侯性命目下也是无虞的。”话音甫落,房王二人扑通跪地,向方磊和云线掷地有声地磕头。方磊扶起二人,道:“不必如此。你们身体还没好。”王德发说:“无妨,我们都是兽神格,身体本就比一般人结实。”方磊点点头,说:“那,你们先去外面吃点东西吧。赖比侯就让我们来照顾。”二人作揖去了。

方磊从云线手中接过药膏,打开来,一股清香勾引情绪:……却又因何失魂落魄?美玉香草,岂是我这等凡夫可以贪恋的!

方磊自咬了咬牙;食指也粘上一些药膏,往赖比侯脸上涂抹。倏然,赖比侯张口咬住了方磊的手,见状云线急上前来。方磊微微摇头,沉吟道:“你恨我么?因为我给你的那些傩玉?我很抱歉。我真的事先一点都不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能推卸。

“这药能让你脸上的伤好一点。是祁小姐的药。总之,如果你觉得解气,就把我的肉咬下。可惜我不是唐僧。”

赖比侯眼中愤怒爆发到临界,却慢慢松了口,如心死一般。方磊缄默,依是为他涂抹伤口。想那热泪应和炎症一般滚烫。

“活着、总是好的。”

“方磊!……杀……杀了——他!”

药膏已涂抹均匀,方磊阖上胭脂盖。良久,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赖皮猴么?”赖比侯乜斜眼,狠狠睨着他。方磊直视着他双睛,“我真的认识一个叫赖比侯的人。他是我在另一个世界的发小。我叫他赖皮猴,他并不朝我生气。

“虽然,他也许坑我比较多。可就是这些羁绊,我不想忘记。还记得在学生时期,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找我的茬。不是混混。是女生,她们无缘无故就说我是渣男云云,我很莫名其妙。

“后来才知道是他用我的照片做头像,在网上到处找人聊天。有一次真的有家长顺着网线来找我算账。那赖皮猴吓得直接辍学了。我当时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咬他一块肉下来。我的名声可是都被他败坏了!……”方磊说着渐渐激动,因见云线也怔怔看着自己,对赖比侯留下一句“好好休养”就要起身。这时,赖比侯说:“你说的那、是个怎样的世界?”方磊莞尔一笑,又绘声绘色地讲述,包括童年、学校、梦想,虽说那样的青春少了点爱恋调剂。

赖比侯问道:“你是怎么来的?”方磊说:“记得如意吧。当时从警局出来,我们正要宾馆。但你知道,我被爷爷种了傩。可是她那么……那么热心。她很好。不,我不是那种人。我的意思是,当时只是尝试,突破某种傩术的尝试……”

“如意。就是你说的那个花魁?”

“不。她是第二名,也许是第三名。花魁是琉璃小姐。你认识的。”

“如意,她好像在繁皇宫。这是我不久前才知道的消息。”

“她还活着。真好!关于她还有你。我都有莫名的亲切感。因为那勾连着我前世的记忆。”赖比侯见到方磊脸上笑容,悠悠闭上眼睛,再不言语了。

如是这般过去了两日。赖比侯指示房、王把他抱上椅子,然后来见方磊。房、王放下太师椅,自行退去了。方磊见赖比侯神色,行将过来,坐在旁边。赖比侯沉吟道:“方磊。我能信任你吗?你说的也许只是个拙劣的故事。你是想从我这里知道关于方家的事对吗?你打算利用我对吗?”方磊直言道:“是。我需要知道方家的事。”

“我无可奉告!”讫已,赖比侯又唤属下连人带椅抬他回房。

又一日。方磊和云线正在院子说话,回头,房、王抬着赖比侯又来了。赖比侯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帝座山?”方磊沉吟道:“你为什么想知道?”

“我打算回太微垣去了。”

“等你伤好再去也可以。至于你的身体,会有办法的。”

“我对傩境没有什么追求。至于这脸,祁小姐的药总是不错的。”赖比侯沉吟片刻,道:“不知你能不能护送我去帝座山。”

“嗯?……”

“我的族人其实也暗伏在帝座山附近。你若想去,可否带我一程。只要能与我的族人碰面,届时,定有重谢。”

“我至今未问。是何人伤的你?”

“昊炅!”

云线闻言一惊,道:“难道是那个星官候选人?神格为金翅狮鹫的火神昊炅?”听云线这般说,方磊也是一凛:曾听坤坤和雷剑说过星官的事。想来这候选人实力也是非凡……抬眼见赖比侯望着自己,颔首道:“好。我答应你。”

第十二章 易容

麦冬、天冬两人附在门上,偷偷觑着,这几日来小姐少说话、不盥洗,就着了魔似的整天抱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你们两个,看什么呢?”身后传来一句问话。两丫鬟见了罗夫人,忙行万福礼。罗夫人生得一张温润的鹅蛋脸儿,眉黛青山口若樱,云髻鬅松耳似玉;着盘扣茶鼠色上衣,搭一条棕绛色马面裙,纤身立领,不艳不媚。想自是从来大家闺秀,儿时亲人父母爱,及笄才子俊郎求。出得闺阁,侍一夫相敬如宾,生儿女天伦美满。烦心琐事,不留纹迹,仙夫人名罗红素。

麦冬和天冬把小姐怪事说毕,罗夫人唤了声“玉儿”便来推门。一进门,见玉玉蹑步上床,扯一方被,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想玉玉这般情状,应是前几日和她谈论婚姻之故,罗夫人也是过来人,把这当做是姑娘家害羞,并不会十分责怪;倚坐床边,柔声道:“玉玉,女儿家终究会嫁人的。你真的不想嫁给雷剑么?如是你真的不喜欢他。为娘只好让你爹爹把聘礼退回去了……”罗夫人如何不明白女儿心意,只是好话反着说,为的是让女儿鼓起勇气,自己捅破这层窗户纸。被子里耸了耸,忽传来回应:“想啊!”罗夫人蘧然道:“玉儿,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哩。玉玉姐和雷大哥天生一对,地设一双。”

“那、等雷剑从帝座山回来,你们就完婚,可好?”

“好的呀。”

“好!好!那你现在可以出来见为娘了么?”

祁玉玉冒出头来,说:“我想去——”

厨房。张阿叔等帮厨见了大小姐,忙停下手头工作,向祁玉玉行礼。她点点头,眼睛滴溜一圈说:“那个,阿叔,请给我准备一口锅。”张阿叔欣然点头,似获得好大裨益般。祁玉玉早用厨艺折服了他们,较之鼓捣药丸,烩出美味菜肴才是她第一个掌握的技能。

现下她心中却惴惴,几日来虽反复背诵了菜谱,临了还是有些怯场。麦冬凑上来说:“小姐,你打算做什么菜?”

“……你们喜欢吃什么菜?”

“我们也可以吃吗?”天冬喜道。祁玉玉说:“糖醋排骨怎么样?”她们拍手叫好!祁玉玉多少鼓起些信心:糖醋排骨这道菜对调味分量,并不需要拿捏得十分到位。这一直是她的弱项。

张阿叔觅来了一块大排,给小姐相过后,便去处理食材。少时,排骨切好段,相应配料也备在炉头旁。张阿叔问:“小姐,是不是现在开始?”祁玉玉点点头,倏尔又出声道:“先等一下。”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本菜谱翻看。麦冬天冬睨见,因知小姐看的原是菜谱;却也纳闷,这菜谱几乎连她们都会背了。麦冬问:“小姐,你又写了新的菜谱么?”

“没有啊。”

“那怎还需要看菜谱?”天冬也问。

“我、我,温故而知新。总之,你们就等着吃好了。”祁玉玉转头对张阿叔说:“现在开灶火。”张阿叔说:“小姐,开着呢。要换口新锅么?”

“不必了。直接炒就行。”

应声,张阿叔抓起水瓢往锅里舀了几瓢水。祁玉玉忙制止道:“哎,为什么倒水?”张阿叔说:“小姐,不是说焯水么?”

“我说的是炒。”

天冬说:“小姐,你一向很不喜红肉血水的,说这会影响食物的味道。”麦冬补充道:“豕骨焯水去除杂质,加以酱油香醋等腌制入味。净锅热油放蔗糖,炒至琥珀色,下入豕骨裹一裹、焖一焖。……小姐,你写的这个菜谱,连我们两个都倒背如流了呢。”

“我、我……算了,你们都出去吧。等我做好了再让你们品尝。”祁玉玉下令道。人人相觑,张阿叔挥手让帮厨先都出去了;本还想叨扰几句,见小姐面色不善,和两丫鬟也一齐出来了。祁玉玉自在厨房里鼓捣。时不时传出古怪声响,及隐隐莫名味道。

至晚饭将近,张阿叔向两位侍女道:“你们去问问小姐,看是不是要帮手。”两人一觑,麦冬道:“我总感觉小姐这几天和往常不太一样。”天冬说:“好像是有点奇怪。说不上来……”张阿叔说:“马上就要到晚饭了,再不准备,老爷可要怪罪下来……”说着径来敲门,一面唤道:“小姐。需要帮忙么?”

“不必了。好了。你们进来吧。”

听见门闩下了的声音,便开门,他们三个尚未进去,倒是炊烟先飘来呛人。但见白烟中,祁玉玉立着,烟渍似鸿爪留在雪泥般的脸上。麦冬、天冬咭一声笑了出来。张阿叔关切说:“小姐,您没事吧?”祁玉玉说:“没事啊。”张阿叔转头,向她二人啧了一声道:“快找水给小姐盥面。”麦冬去了,只打来半瓢水。

不待张阿叔问,祁玉玉先道:“先别忙活了,你们快来试试我的菜。”说着,把身后藏的菜拿出来。张阿叔看了菜的品相,再嗅嗅那味道,心中诧异,觑了觑小姐,不好多说什么。麦冬天冬凑来,睨见这盘黑不溜秋的东西,眼睛睁得大大的,内心很不相信这会出自小姐之手。

祁玉玉又掇了掇,吟吟笑道:“哈。你们可真有口福。快吃吧!”麦冬悄悄拽了拽天冬。天冬嗫嗫嚅嚅,惯常,能吃到小姐亲手做的菜,欢喜还来不及呢;可面前这盘菜,多少有些教人望而却步。

“我先去寻筷子。”天冬说着便欲走。麦冬忙拉住她,说:“这呢。筷子给你。”她刚才舀水时顺便也抓了几双筷子。天冬对狡狯的麦冬一睨,拾过筷子,沾了一箸,呷到口中,登时眼睛瞪了圆,嘴巴似要把筷子嗍出牙印。

“不好吃么?”祁玉玉眉黛隐有幽怨。天冬嘟着嘴直直摇头;斜斜睨了一眼麦冬。麦冬尚不能明白,似决心验证某种猜想,也拿起手中筷子,夹了一沫碎里脊。麦冬终是吃了,久久无言;非不想言,实是已被“胶水”沾粘,欲启不能。

见她们这副表情,祁玉玉埋下视线,也去抓过筷子,夹起一块大啖了一口……

“水、水……”祁玉玉灌下半瓢水,犹自喃喃道着。张阿叔径去水缸打水。祁玉玉向她二人道:“这个菜谱是假的!”

“小姐,这次可能是某个环节出错了也说不定。”麦冬向天冬使眼色,“偶尔就会发生这种情况对吧。”天冬说:“是的呢。其实,也还好啦。我刚来时吃过小姐做的菜,也是后来才变得超级好吃呢。”

“……”

“奇怪……”张阿叔一面喃喃,一面带着个空水瓢踱来。这时,天冬说:“你们有没有感觉,烟一直没有散去?”麦冬突然嗄声叫道:“啊,小姐你看!”祁玉玉回头,见炉灶一直向上灌出白烟。

“不好,着火了!”

在张阿叔提醒下,两人牵着小姐奔出来。好巧不巧,水缸的水早教祁玉玉挥霍罄浄了,张阿叔扑灭不得,夺将出来,叫唤附近休憩的帮厨打水救火。

管家因见闹哄哄的,踅来了厨房,火虽未蔓延,烟火味道还是呛鼻;望见小姐,快步上前来,听麦冬天冬说了事。安慰道:“小姐,您没事就好。”

祁玉玉却埋着头,双手一直在脸上摩挲着。麦冬天冬也急了,以为是自己惹得小姐不开心,簇拥过来,搭着她的胳臂。祁玉玉咭一笑,“哎呀,好痒。你们凑这么近干什么啦!”话声甫落,“啪嗒”从她脸上掉下来一大块饺子皮。众人睨见,都惊待在原地。

“你是云线?”前面传来祁无瘐的声音。众人都愣着,忘了行礼。祁无瘐又问:“玉玉去哪了?”云线见了祁家主,再不敢隐瞒,只得如实把话说了。原来早在数日前,玉玉就易容成云线的样子去了帝座山。祁无瘐不怒自威。云线也委屈巴巴,不知怎的,悄声哭了。教祁家主无语住了。少时罗夫人来了,细声细语地说让云线先去盥洗,暂时穿坤坤的衣服,想要回家就回,不然就在这等玉玉他们回来。之后,云线向祁家主致歉道别,祁无瘐没有责怪,着管家好生送回云府。

《傩面神格》

帝座山·卷

第一章 地母宗

那日许松珀收到药,兴奋之余,觑见琉璃面有怨色;蓦地,郁结于心,也似教辣椒呛了,头皮发麻。他攥着药裹慢慢踱来,琉璃不自主颤了颤,双瞳直直望着。倏尔见他伸手,琉璃眨了眨眼。许松珀来摩挲那怆白脸颊,也似比量敷在上面的红手印。琉璃不知怎的,倏地从桌上站起,也只怔怔站着。

“你爱的是那个姓方的对么?”

琉璃颔首无言。许松珀望着药裹,说:“这是他送来的。你明白么?”琉璃如何不明白,早在离开镜花缘时就明白了。沉吟道:“琉璃跟了公子,绝不会有二心。”

许松珀咬咬牙,扯开药裹,攫出两粒药丸咽下,接着拽过琉璃,拉到床上压着、去吻,她却侧过脸去,双手祈祷般抱着,说:“……公子,请再给琉璃一些心理准备。”许松珀攒眉吼道:“连你也觉得我不行是么?”琉璃未便应,许松珀即来扯她衣衫。琉璃仍紧攥胸口,忽见许松珀又高高举起手。她紧闭双眼,慢慢了松手,木然如尸,唯剩热泪洇湿云鬓。

琉璃其实是心怀感激的。伶人命薄,若非许公子看上了她,往后下场,与那些被酒客骗了感情,甚至强占了身子的姑娘有什么不同?自己不是也亲眼见到了么?自缢的姑娘!记得他曾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还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他还说“上吊是最可怕的死法。它带走了生命之美。”,他还说……能被许公子赏识,是天大福分,旁人羡慕不及呢。她们都这么说。可自己呢?任性和反抗,拥抱那个人,等待那个人,不惜把从许公子这得到一切以及爱意,全部转赠给他。

可那又是个怎样糊涂的梦?在受了那一巴掌后,自己就该醒的梦!

待琉璃睁开眼,许松珀已经离去房间多时。他调整情绪,前来管理处辞行,管家却说赖比侯往垣心去了。当天许松珀便带上琉璃离开了赖骰宝。

此去非是回许家,而是帝座山。许松珀与兄长许桉珀矛盾日深。身为次子,他本无继承权,况乎身有隐疾……时已近带队进发帝座山,迟迟未见琉璃身影。许松珀如何不急,一日撞见此前留置于镜花缘的属下,当即拿来问话,他葳葳蕤蕤,言不由衷,十分可疑。许松珀就要用强,那人方扑跪在地,说“花魁在大火中丧生了”……许松珀岂肯轻信,因是怕琉璃有事,才将秘密透露。彼时若携她同归许家,恐有诸多不便。急怒之间,许松珀忽觑见大哥身边随从,心念电转,当下按捺住,只演了一出跋扈闹剧,打了那人一顿。

及至进山日,许松珀带队方出西垣,忽回马而返。来得大哥新建府邸,因听出琴声,想琉璃确实被藏了起来,又喜又怒。踌躇间,于巷弄遇见那下属,那人当即扑跪稽首,道了实情。原来琉璃离开繁皇城,到西垣时,阴差阳错撞见许大公子。许桉珀在明知琉璃是来找弟弟情况下,竟仍把她安置于新宅。

许松珀怒发冲冠,当场将那人毙了;旋即冲入府中,打翻管家护卫,终于见得琉璃。她神色由惊喜至平淡,许松珀并不多言,只奔马而去。

却往赖骰宝来了,直至那时复又听得琴声,方知晓她心中思念之人是方磊。许松珀来赖骰宝,确实为求治隐疾的药。赖比侯吐露的消息却很有迷惑性。彼时聊到镜花缘,许松珀想要方磊的消息,赖比侯话锋一转,大谈那场大火,及造成火灾的缘由,似意有所指。

许松珀便问:“是说,那狴犴兽原是守护帝座山地脉的神兽?有人将他引开了?”赖比侯不置可否。少时沉吟道:“狴犴兽因何出现不重要,赖某关心的是它因何存在。这狴犴兽是某个傩灾境的傩师变化的……也说不定。”许松珀绷着脸,直望着不言语,赖比侯补充道:“许公子不想知道消息来源?”

因听说消息来自地母宗,许松珀心中一凛:自己在镜花缘做的那点买卖,与之相比,简直九牛一毛。

许松珀傩境低微,是通过常远谋才搭上这条线。怎么说许家于西垣也是第一大世家。常远谋动机不太超出许松珀认知范围。

倒是赖比侯不想说的事更值得玩味,他想:狴犴兽和帝座山地脉有什么联系?又因何去了镜花缘,接着凭空消失。若真是某个傩灾境之人所化,唯有可能来自紫薇垣。

这显然远远超过他所能触及的。然帝座山非去不可的,一是为家族利益。二是为自己,想来,此处极有可能是地母宗据点。三则……昂首望去,车轿外,暮霭沉沉,不及她秋波半分忧郁。琉璃转眸来,许松珀假寐了。这些天,他们没有再说过话。车马橐橐,至帝座山外围,早有心腹等候,但大部队人马仍同许家长辈先行进入了内环。

山外围,有且只有一家无人驿站,其实也已破败。前番因有傩师队伍来过,修葺了一番,此时堪堪可以住人。许松珀暂于此落脚。属下许山来问下一步动作。许松珀道:“可有地母宗消息?”许山并不常在许家,是许松珀专为自己黑市生意培养的心腹,担负与地母宗接头职责。

许山道:“报告公子,自那日之后,我们与地母宗接头人就失去了联系。”那日,自然是指发现新地脉。惯常,接头地点也似这等无主之地,焚以傩香召唤,地母宗接头人便神鬼莫测的现身,带来傩面残片及傩玉;他们所要,不过是些衣食之物,甚至于玩具,极是反常。许松珀虽讶异,但这样的买卖总是稳赚不赔的。现下他还不想放弃。

思索间,见琉璃悄然踱进房间。许山告退。她兀自站着,少顷,姗姗步到许松珀面前,道:“公子。琉璃定不负你。如果公子愿意……”

“我不愿意!”许松珀拂袖而起,说:“我可以不碰你。你可以一辈子守身如玉吗?”

“我可以。”

“那你可以忘了他么?”琉璃愧恻无言,目送他离去。

离了驿站,许山等随行;他们候着傩香(傩力罄浄之玉末制成物)燃尽了,许松珀命再点一条。傩烟袅袅直上,擤一口,心境宁帖,阖上眼,林风拂叶,鸟语鹿鸣,许松珀心想:若是和着她的琴音……兀突的“乒乓”声响传来——驿站,许石等人与不速之戴面人交手了。

留守的许石因听见声响,上得楼来,赫然见一条黑影夺窗而出,且还挟着琉璃。许石及众即于之交手。这戴面长人身法诡谲,全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去也不去,留也不留,逗玩一般。

许松珀等赶回,正截住其去路。见这戴面人挟抱琉璃,许松珀怒起傩力,扑将过来。戴面人嘎嘎一笑,一个兔起鹘落,不战而走,眼看就要消失于林。

“贼子休走!”许松珀及许山许石等一齐追上前去。戴面人身法了得,挟着琉璃翻飞,速度仍奇快。

转眼便奔飞了一二里地。刚跃上一颗巨杉树干,戴面人腹部突然传出声音:“累死我了。换我骑你了。”

戴面人晃悠脑袋说:“再坚持一会嘛。”

腹部说:“不要。再骑下去,我长不高了啦。”“腹部”的声音和语气一样幼稚。“头部”也不遑多让,嗔嗔地说:“你看清楚哦,是我抱着这个大姐姐哩。我还怕被压扁了呢。”腹部忽无语住了。却是听得有人咭一声笑了出来,“头部”更是一惊脱了手,就要将琉璃摔下,幸而“腹部”也伸出双手,搂住了她。

许松珀先行追赶上来,见戴面人依旧挟着琉璃于林间兔起鹘落,好似古猿荡树。时戴面人已完成“头部”和“腹部”互换,头部提醒腹部,“追来了哦。”腹部依是不紧不慢。“怎么不好好跑啦。”头部语气傲傲的。腹部说:“……好像下雨了耶。”头部还想说话,忽察觉周身寒意袭来,紧接着,淡蓝色傩力似水似绸缎来裹挟。

此乃许松珀傩术“海映天”。许松珀是少见的人神格,人神格分五行。譬若人之高低矮胖瘦,之良莠,之性情。故五行之属不同。许松珀主水,在“海映天”傩术生效范围内,整个空间会变得迟滞。以他目前傩境,这些“水”仍脱离不出傩炁范围,其实并无实质性伤害。何况戴面人傩境强于许松珀,只因为有趣,止步住了,一面说:“这傩术挺有意思的嘛。”一面用脚踩了踩,蹚水一般。

许松珀攒眉聚炁,傩印现,傩纹生发;踏步演武,再施展“水中花”之术。但见炁流所氤氲之处,绽出百千朵蓝水晶花,若蒲公英翩然于林海浮沉。

“哇!好美的傩术。”戴面人说着便要去撷上一朵。倏尔,水晶花漫射林影,片片分裂如针,直向脑袋刺来,戴面人急欲避,下身竟被傩术缠住,仓皇之下,只得及掸手一拂。下个瞬间,许松珀飞身来救下了琉璃。与此同时,许山许石等亦赶到了。众人二话不说,当即提兵来与戴面人相斗。

许松珀颤着指去探琉璃脉搏,见她微微发红的鹅颈一颤,翻开眼睑,滴溜溜的眸子直觑着自己。许松珀敛下脸来,扶她慢慢站定了,转头去看战况:戴面人与许山等人相斗,虽称不上戏耍,却也甚为游刃有余;他身若无骨,曼舒曼展,总于紧要关头以诡谲体态闪避了所有攻击。

“你究竟是何人?”许松珀嗄声喊道。戴面人回以嘎嘎一笑。许山斡旋出个当口,道:“公子快走。”许松珀道:“你们不是他的对手!”许石道:“公子自去。我等能战便战,战不得再分散而逃。生死有命。”讫已,领衔攻去。许松珀朝戴面人恨恨敕了一眼,旋即拽过琉璃,将她横抱,夺路而逃。却逃往何处?他愁思着。

琉璃欲说出心中猜想,又恐许松珀责怪;思忖几转,总是人命关天,欲言将启时,戴面人竟倏至身后。许松珀大惊,恍如被飞天遁地的神鬼之物锁定了;急唤琉璃于己怀中取出暗器,掷向戴面人。

但听得轰然一声巨响,方圆数十步涌出蓝烟幕团,将戴面人视线隔阻。许松珀趁机奋身一跃,携琉璃高高飞抵上一颗树,并嘱咐其抱着树干不要做声。

待烟霾散尽,戴面人却匿了踪迹,许松珀心里鹘突,遍目搜寻。蓦然,耳边传来“嘎嘎”笑声,许松珀如遭电触,悚然昂首,戴面人竟倒悬于树冠,所距仅一掌之遥。许松珀惊得脚下踉跄,摔将下树,戴面人遽然来攫住双踝;几教人惊死去,是那双手化作两条巨蟒,将他盘成独头茧,接着掉下树来,终于晕死了去。

“……姐姐好坏哦,竟然朝我们丢东西。”

“笨啦,是这个坏蛋让这么做啦。”

“她为什么要听哩?”

鸟语鹿鸣似的声音将他唤醒,惊厥似的清醒后,木桩上的“叮当”声响覆盖了一切。幽邃秘境,无有光亮,却也能确认身上缠着的是铁链,许松珀嗄声怒吼:“你究竟是什么人?”这里应是个巴蛇洞,极静,回音印着心跳与气喘。

少时,履声橐橐。“你究竟是何人?”许松珀向黑暗中的来人问。来人反问道:“你们来帝座山做什么事?”其声出奇稚幼,好似杜鹃鸟语。许松珀认定这人在隐瞒身份,说:“何必多问。自是为了地脉而来。”

“就凭你们这些三脚猫。”

“是,我们是三脚猫。你把我们放了,我们就此离去。”

隐隐似有两声咭笑。又听道:“可以放了你。那个姐姐却不行。”接着,另一个鹿鸣般的声音插话道:“那姐姐生得这般美丽,跟了你岂不可惜。”许松珀急道:“我是西垣许家二公子。胆敢犯琉璃一根毫毛,许家定不会放过你们。”

“哼!这里是地母宗的地盘。由不得你做主。”

许松珀闻言一凛,道:“你们是地母宗的人?我是许松珀,我要见你们宗主。”少时,听得:“宗主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不过你有什么话可以和我说,我暂时履行宗主之责。”话音甫落,倏起壁灯,许松珀渐渐能分辨这个宽阔石洞,其壁竟漫射傩玉之光洁,同时也借这光望见了面前两个小女孩,她们正一脸不知所措。

“六妹,听说你当宗主了?”似洞口方向,传来一个清冷声音。两女孩迎将出去,接着和另外两个婀娜身影步来。一人是琉璃;另一人是地母宗副宗主,殷采桑。她杏面桃腮,肤如凝脂,体纤而窈窕,貌美虽逊半丝,肤质则比琉璃白上一筹;再细看那两女孩儿,豆蔻处子,粉雕玉琢,也似一对碧玉。许松珀自然无心观赏,唯是甚奇。

女孩儿是地母宗宗主的六妹七妹。六妹名殷宝儿,七妹名殷贝儿。殷宝儿讪讪来拉着二姐的手,“二姐,我和七妹可是做了件好事。”说话间,殷贝儿也来牵过另一只手。宝儿又道:“不信你问,是我们两个救了她呢。”

琉璃微微颔首。殷采桑其实知的,也知两妹妹看上了她,想她加入地母宗。此时却转头对许松珀说:“你擅闯地母宗。可知后果?”许松珀道:“我是许家许松珀,是我用傩香……”殷采桑断然道:“我问的是你为什么擅闯地母宗。”许松珀咬了咬牙,说:“难道整座帝座山都是你们的不成?”

殷采桑青黛微蹙,一旁,琉璃踱将上前,欠身道:“宗主,请您大人大量,原谅我们这一回。”殷采桑尚未发话。殷贝儿又插话道:“你不是很讨厌他么?”殷采桑缓缓平抻着手,对准了许松珀,许松珀感知到傩力波动,霎时冷汗沁出。琉璃扑跪在地;两姊妹也紧张地望着副宗主。

“咔啷啷”的脆响后,只见缠他身上的铁链圈圈掉落了。许松珀惊诧地望着,殷采桑只投来警告神色。琉璃起身来扶,许松珀想起那脖颈的微红,望了望那二姊妹;忽将琉璃推开。冷声道:“你我两不相欠了。你爱去哪里便去哪里;你乐得喜欢谁就谁。与我再无瓜葛。”琉璃垂手怔怔。许松珀扣着自己手心,径自去了。

第二章 尸陀林

教地母宗的人逐出后,和手下人会了面,众人都无事;许松珀回望一眼,那人那洞穴,早结界于林,复入不得。依是无言,循着许家先遣队留的指引,前往内环,行了约莫一个时辰,觅得旷地,许松珀让休憩,许石即差人生火造饭。

烟起时,忽生林风。众人按剑,就待令下。许松珀阖目不表,实则已祭出傩术,“海映天”俄顷便锁定住藏匿于树后之人。许田、许雨二人因见行迹败露,旋即现身参拜。许松珀悻悻然道:“你二人莫不是想要埋伏我?”

“……公子何出此言。”二人仍抱剑作揖,然心不免惴惴然:临出发前,许桉珀交给他二人一个绝密任务。那是个不成功便成仁的密令。二人傩境虽稍逊许松珀一筹,然以一敌二,总还是几分有把握的。可没想到,许松珀身边竟还有这么多好手;进退两难之际,便被傩术锁定了,终只得露面。

许松珀倒不认为大哥真会对自己下毒手。对二人敌意更多是迁怒,想他二人应参与过藏匿琉璃的行动;现下,琉璃已离去,心中蓄着的无名火实难遣。

见许松珀面色不善,许田补充道:“禀公子,我二人奉许长老之令,于此处巡查,严查外人闯……”话音未落,许松珀骤身来呼了一巴掌,直把他扇倒,紧接着一个回旋踢将许雨踢飞。

“睁大你们狗眼看看,凭你们也敢把老子当外人。”面对许松珀强词夺理,二人无言,都挣起身,较之伤痛,心中更愤懑,仍按捺住了。许松珀又喝道:“你们给我记住。我大哥还不是家主,就算是家主,我也是许家的一份子,属于我的那一份,谁也别想夺走。”

话声甫落,骤响出桀骜笑声,丛林榛莽,陡然鸟飞鹿跳……众目睽睽下,一阵炁流骤聚骤弭,凭空赫然现出一老者,其身材也不傲人,却渊渟岳峙;袭着浅蓝长袍,发须皆白,炯炯双睛若黑珠,且听笑道:“好。我许家人就该这样。该出的力一分不少,该拿的利一豪不少。”此耄耋老者,乃许家之耆宿,许参天是也。

“太叔公。”许松珀毕恭毕敬向许参天行礼。此次许家三元老许参天、许雷桉、许岩松皆出山,尤以许参天傩境最高,可堪许家登顶西垣第一世家之擎天架海之梁柱。许松珀带许山许石等向许参天行了礼。许田、许雨二人惴惧不安,一时噤若寒蝉。

因是用人之际,许参天一视同仁;对许松珀笑道:“老夫以为你临阵脱逃了呢!”许松珀面怀愧怍,喟然道:“我是许家一份子。为了家族利益,我绝不会临阵脱逃。前时不辞而去,实是为处理一些琐事。多有贻误,请太叔公责罚。”许参天捻须颔首,忽携了许松珀的手,乘风陡起,俄顷数里;公孙两似果般立于巨杉枝干。许参天道:“看见咱许家的据点了么?”许松珀应是,目测许家据点,只一二里了,相邻不远另外三家据点,亦都旌旗飘飘。回首,许松珀瞥见太叔公依是捻须摇首,似随时随刻,入定出定,自成一境界。因想:“此次外出,太叔公应是很高兴的。我实不该……”感喟太叔公白首北面,而己为情所困,何其志小也……

“松儿,想什么呢?”老人忽问,双睛敕来。许松珀低头道:“不敢瞒太叔公,……是觉得心有愧疚。我的傩境如此低微……”许参天方才把他手时便已知了,规劝道:“松儿,你不必妄自菲薄。目下,正是你们最好的机遇。然你大哥却只知坐享其成。殊不知,傩境是在一次次生死历练中成长的。”顿了顿,“你的隐疾……”许松珀愧恻地埋头。

“那并不是什么问题。”听这般说,许松珀蘧然抬头,双睛亮了。许参天补充道:“一切都因你神格而致。只要你能突破到演神境,将水化冰,再通过秘术将体内阴寒凝成傩术。还是后继有人的!”

“演神境!”许松珀黯然了:现下自己不过化相境一重天,还是在傩力满级情况下。哪怕一切顺利,待突破到演神境,也已是个中年人了罢?……

一老一少回了据点,至帐篷前。“松儿,且住这吧,在外比不得家中。”见许松珀颌首,许参天又说:“你晓得常家次子的事么?”许松珀投望去疑问神色。

“他被人重伤,据说是东垣的人干的!”

许松珀心一凛,沉吟说:“太叔公。我想去常家据点看看。”

“不必了。晚些时候会和那几个老家伙议事。届时,你也跟着老夫。”许松珀应了是。

时值傍晚,林风转凉,这大帐里却是激昂澎湃,眼下,西垣一众好手都聚汇,就待各家负责人下个定调,好有个施展才术的地方。西垣各负责人聚在许家据点,一为地脉开采之事宜。二则是攘外安内,同仇敌忾。此番虽为议事,亦不免有彰显实力之意味,各家几都出动了压箱底的战力。

揖让寒暄早毕。许参天开首说:“听闻东垣也来人了。这事,在座的诸位,是何意见?”诸位即是指常家常铮钰、常胜仁、常浩德;秦家秦时山、秦恬、秦开泰;吴家吴庸拚、吴荆绝、吴棘绝。馀者皆侍立。许松珀亦侍在许家另两位长老身后。常胜裕冷哼一声,说:“那雷家偷袭我家常家,还重伤了家主次子远谋。此仇不共戴天。”

吴庸拚忙说:“还是应该冷静,以大局为重。”常铮钰冷笑,道:“老夫若不冷静。何会来此于你等费唇舌。”他就差直接呛“死的不是你们吴家的人”的话了。众人当下并未发作。常远谋现下确实重伤于雷剑之手;至今昏迷不醒。

秦开泰说:“你的意思是?”

常铮钰说:“无论如何,一定要结果掉雷剑。否则难消心头之恨。”

“若单是一个雷剑。不值一晒。然,方才铮钰兄似将整个雷家都包含在内了。到底是雷剑还是雷家,抑或是整个的东垣!此事非同小可。”吴庸拚之言,引起不小耸动。

众人自在心里拎了拎。确实,一个雷剑,纵是天纵之才,现下不过初露锋芒,未成气候,单是各家元老之下,就不下十人能把雷剑单杀了;但他毕竟是雷家长子,动了他,难保不会招致雷家乃至于整个东垣怒火。世家之争从不是朝夕,东西之勃谿更是如此。确实应该掂量掂量了,东垣向来比西垣的人要团结一些,也是不争事实。

常铮钰拍椅道:“难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常家就该咽下这口气?”吴庸拚付之阙如。许参天道:“且谈谈雷剑因何伤人,常公子又如何遭遇的他!”

常铮钰道:“自是那入了魔的贼子偷袭罢。”

各家负责人或多或少都探得一些情报,知晓常铮钰言不由衷,至少有所隐瞒。彼时,常远谋率先带队进了内环,其余世家不甘落后,亦各派遣了一只四人小队;越靠近帝座山垓心,越危险频发。据回逃队员说,他们遭遇了尸陀林埋伏。各家原预估垓心或有守护结界,没承想竟会有尸陀林的人。若不先解决掉这群秃鹫,整个地脉宝藏可能永无法染指。西垣因而很默契的在同个地方建立据点,并商议对策。第一次商讨会,常家人并不到场。接着才知道常远谋受了重伤!

吴家比许、秦两家知道更多:常远谋其实与尸陀林有着不为人知的勾当。至于何种勾当,当时吴棘绝欲抓雷剑来问,却教其逃脱;心下慨喟:此子当真天资卓绝,可惜非我族人!于是生了杀心。两人交招,尸陀林追兵即刻嗅到;吴棘绝遂驱狼吞虎,后扬长离去。

雷剑向死而生,拚命一击,方得逃脱;委身于一巨后,心中仍惴畏不止,因不知那是何人,但就其傩境之高,几与族中长老相埒;愈细想愈颤栗!他非惜命之人,只因身怀重要使命,于己于族,绝不肯轻易葬身此地。

那日雷剑一人离家,来得帝座山,因是一剑快马,较西垣部队只晚一二日耳。当时各家就近伐木,以建据点。雷剑则觅得一个石洞休憩;有感帝座山物华天宝,无所谓帐篷,就地打坐。修养了半日,饱满精神,却也难聊赖。自知虽心境圆满,但无傩玉可修炼,傩力循循周天于体,只是熟稔,非能得到实质性突破。于是心生念想:何不再深入些,去寻傩玉?此来不正是为此么!

想毕,雷剑热血澎湃;猛地站起,竟有些头重脚轻。尚未反应过来,洞外兀突传来了一声熊叫。雷剑莞尔:原来是饿的!

那熊吃得圆鼓鼓的,可馋煞了雷剑。熊也气煞巢穴被占,双掌一抻旋即站起,洞穴蓦地暗了三分。只见这丈余高黑熊蹦将而起,砂煲其掌显露五寸爪甲,撕落在即,雷剑反迎将上前,化一道白炁如电,迁跃至熊背,脚背轻轻一点,黑熊瞬间休克,轰然倒下。雷剑却径自往洞外走,应是嫌生火麻烦罢?出得洞外,听得猿啼,睨去,前方有一片参天的果树,遂即翻飞而去;停落树冠,摘一颗红彤彤的果子来,正欲“咔嚓”咬上一口,果树忽生震颤,睨不见猿影,渐渐却听见马蹄如雷。雷剑屏息凝神,少时,果瞰得一队四人,驽马而来。

当头一马,弱冠男子着压金线黑袍,华贵超凡,雷剑不认得。又见其势后三名随从亦着棕黑长衫,胸前绣着一个常字。忖是西垣常家,雷剑因不现身。

好巧不巧,常家人就在这周近停了下来。起先,雷剑以为他们是发现了自己。但他们先后下马,三名随从自从怀里取出某种信物;来得空地,三人分位一角,口中振振有词,像施行着什么傩术。

须臾,阵中袅袅氤出一帆烟幕,紧接着一个兀突声音响起:“常公子。来的早啊!”这声线沙哑、冰冷,不仅闻者不舒服,马亦惊得直跺蹄。雷剑一悸:这人早就在这了么?雷剑有些紧绷了。这其实是尸陀林的召唤术,与血傩教通灵术一脉相承,皆源于地母宗的“听山诀”。但尸陀林因滥用此术,被坊间传为附骨亡魂。

烟霾弥散,赫然现出一个光头大汉;一身白衣,白眉黑唇,三角眼诡谲也狐疑,行状葳葳蕤蕤,相貌丑陋不堪。雷剑心下却砰然,恍然以为连藏在树中的白蚁也在嘲笑自己。不怪雷剑,方磊若在此也会大吃一惊——

“参见教使。”三名随从稽首道;这教使名诡猩。

对三人举动,常远谋很是出于意料,少时才醒悟,狞笑道:“教使还真是不信任常某啊。”诡猩依然冷冰冰望着他,眼神教人不寒而栗。

“……教主可也来了帝座山么?”常远谋态度软了许多。诡猩不答,反问道:“事情办得怎样了?”

“西垣的人全都来了。想必,东垣方面,不就也会赶到。”

“方家的人来了没有?”

“这个……”常远谋讷讷然,嗫嚅道:“诡教使,他早晚会来的。”

常远谋起先并不知方磊身份,打一开始就当他是小厮。那日百合通过尸心咒,控制了常远谋意念(彼时方磊察觉到的杀气波动,便是源此),得以暗伏于方磊身边,实是为怙主预备转生寄主。后由于与狴犴兽一战消耗了太多能量,百合最终放弃。她清楚神缔傩面虽可贵,然不复活怙主,一切都无用!百合其实早从游魂怙主那知晓了一个天大秘密——便是帝座山藏着天市垣主面!

“你最好祈祷他真会来!”讫已,诡猩转身。“等等……”常远谋显得蠢蠢欲动,有些焦躁地说:“诡教使,我的那份东西呢?”

“他来了,你自然会得到你想要的。”

“这和当初说好的不一样!”常远谋目眦欲裂,抓着脖子唤道,隐约可望见脖颈下蔓延的血色纹路。诡猩的变卦,实是因为方磊杀了他弟弟诡狼。诡狼即是黑棍!

“是啊!有太多变故了……”其言未了,骤时瞬身至,常远谋不及吃惊,诡猩以手做刀,“橐”一声像手搠入泥潭,接着又“啵”一声拔出,如拔了一根莲藕,生成的空洞,血水倒灌!如此重伤,因为祭灵蛛的存在,常远谋并未即死,相反,祭灵蛛开始和寄主神格耦合,氤氲出的血雾逐渐修补着那洞;到底是蚕食,常远谋肉眼可见的衰弱下去。

“既已无药可救,就真正成为一个死侍吧!”诡猩像个至癫的信徒,宣誓仪式开始般的亢奋!三名教员旋即跃上前,带着此前用以召唤的信物,分位一角,由诡猩主持,开始施行祭灵术;雷剑终于看清,那其实是带着血色的傩玉。

阵中血雾越来越浓了。诡猩狞笑道:“能成为怙主的死侍,这是你的奖赏。你将会见证血傩术的爆发!在各大世家把这些血傩玉从帝座山散发出去后,血之傩纹蔓延遍布,届时,整个天市垣,将是一片极致的红色恐怖。永远臣服于怙主!渺小如你,也只会失去孤独,换来的却会是永生!不朽!”言至激动,那三名教员也高声呼应。

雷剑震惊不已,原来他们是这等盘算!

常远谋神格将散,弥留之际,脑海浮现连篇记忆,那是对力量的执念。不久前才第一次接触到这种血傩玉,它所携带的神秘力量能激发体内潜能,使他修为进展迅速。殊不知,其实这是在燃烧精元,那由人体九穴蔓延而上的血色纹路就是最好证据。待到灵台失守,便作欲望枯骨也。少不慕正,以至于此。这些血傩玉,其实是用血傩术培育的祭灵蛛胚胎。

雷剑眼见这等恐怖景象,正思忖托身之计。倏尔,一只白面猿从另一颗树上荡了过来,雷剑骇然;回神再看下方,已无了诡猩身影。

雷剑心道不好!当机立断,从藏身处如鹏展翅,弹跃起,化白炁如电,全力奔逃。下一刻,只听见得天雷劈木般的炸响传来,雷剑不必看也知道,那藏身的树应是爆成木屑了。

第三章 千剑一击

雷剑全力奔飞,虽暂时甩掉了诡猩,却比刚才更加悚然,因是暗处伏着的人,已将他锁定了。此人修为绝不下自己,这非臆断,方才那白面猿并非是凑巧出现,乃是这人运傩推来的。他衔尾而追,给雷剑施加了极大的心理压力,饶是意志能抗山般压力,实力亦尚难以跨越天堑之鸿沟。雷剑已有拚命觉悟!

森罗林海,双丸星驰。吴棘绝忖度时机已到,甫一发力,即刻纵身至雷剑身背,其手若鹰爪来攫夺!雷剑早有防范,兼之吴棘绝尚未下死手;当吴棘绝一侵入领域,雷剑酝酿的至强杀招“百剑·鸣”旋即灌出。眼见百十柄炁剑自成剑阵,从四面八方贯穿而来,吴棘绝大有震惊之色。他本自恃傩境超绝,制服雷剑虽不说探囊取物,然和抓小鸡也差不了多少。讵料,反要被啄上一口了,吴棘绝再不托大,当即运傩护体。饶如此,硬抗如此凛冽之炁剑攻击,不免也有些狼狈;待烟尘弥散,雷剑早去无踪迹。

现下,雷剑倚在巨石上,兀自喘息不止。接连狂奔,且刚施展绝技,傩力几已告竭。心念电转忽想起玉玉给的药裹,于是伸手入怀。讵料,抓到的竟是一颗果子,直把剑眉蹙,怨自己竟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丢了!无奈何,只得将手中果子,连核也一起大快朵颐了。食毕,犹自愤愤然。——兹事体大,此情报不仅关系到自己家族、甚至是整个傩师界。悱恻念下,傩力运转倏有些不畅了,雷剑咬牙,强迫自己镇定。这般的挫败感,已是第二次了。因想起方磊,也思忖起尸陀林缘何把方家如此看重,最后只能确定:方磊会是个好对手!

雷剑如此想到,竟心情畅快了些,热血亦再度沸腾起来。待傩力又运转了一个周天,雷剑倏然起身,“咻”一声似矢般射去,引得落叶飘然,斑驳布于石上,将那一点血迹掩盖。

雷剑仍是散发出炁流,形成领域,有条不紊地行进着。开始很是顺利,慢慢的,一股强烈不安又在心中涌动。雷剑旋即踅转方向,每隔一里便转变一个方向。如此反倒让追兵愈发逼近了,似水晶球将他暴露,追兵竟跨越两点,承直线追击而来。雷剑情知甩不掉,索性埋伏于榛莽之中。敌人俄顷便至,竟还是两人,一黑一紫倏降于战圈中。

既已入阵,雷剑再施杀招,百剑齐鸣,从天而降,紫衫人长眼乜斜,反应极快,一个鹞子翻身,接连闪避炁剑,再从容登萍度水,翩然离了剑阵。雷剑其时已知此人傩境绝不在自己之下。但见黑衫者没于炁剑乱流之中,雷剑则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听那紫炁者冷笑一声,道:“原只是个化相境喽啰。出来吧!”其言虽甚轻蔑,心却不免生妒:竟有这般的完满神格!

雷剑忖度:真正的敌人,是应该亲手斩灭的。想毕,执炁剑,化白炁电霜,来战!当对圆,白丸,闪寒芒,凌掠;紫炁,相对峙,幽幽。战圈里傩力逾恒,立地震颤,却是雷剑这边走石飞沙,风刀割面;对面持一尾凤扇钳制炁剑,不动如山,周身紫炁若棉絮,温温烨烨。一经交招,感傩力之沉雄,雷剑即明白底细,虽同为器神格,然其已突破了演神境。

饶如此,以一敌一,未必不能一战!但见雷剑傩印展现,傩纹生发,傩面显赫。紫炁者却玩味一笑,雷剑忡忡一瞥,竟不见了那黑衫者人影。一时骇然,陡跃出战圈,头顶倏的暗下,悚然去望,一团巨型黑炁当头砸落。

“阿呀”一喝,雷剑拼死防御,那黑炁团来得好快,势大力沉,直把雷剑撞飞数丈;一线身形若矢,接连撞断数颗巨衫才停下。于这森罗中,亦引发了鸟飞鹿跳之动静。

黑紫两团炁汇合一处。二人即是黑尉迟、紫百里,原正在执行怙主下达的“清除苍蝇”任务。当时遭遇了吴家。按说,以吴棘绝境界,以一敌二不在话下,兼有队员,更是稳操胜券,其时却因惧尸陀林埋有伏兵,竟丢下三个外戚逃了。吴家那三人果不堪一击,双煞即再追来,与吴棘绝各并了一招,留在雷剑背心的血便是那时沾染的。吴棘绝一味示弱,是打算引诱他们离开垓心,好做诛灭!却是先遭遇了雷剑,至有驱虎吞狼之端。

于雷剑,现下已是生死俄顷的绝境。萧萧兮猿啼,黄埃落定,壮士拄剑起;发髻零乱,长衫尽碎,口坠血线,星眸决绝,一身肌肉虬结,蹒跚行将出来。横剑倨傲,望黑炁者,展独角犀兽之神格,其傩之沉雄,较紫炁者还要高上一筹。雷剑自知死境,酝酿着绝技“千剑一击”。但见傩纹贯通九穴,傩面下七窍沁血,雷剑凝聚此境所能达到的最高力。

宇间涤荡着“千剑一击”的喊声;随之傩术发动,领域内傩炁高速斡旋,辟出一个独属于“千剑合一”的空间。这炁剑几如百年树木之魁伟,亦是百年树人之图腾。从雷家传承的这柄剑,已磨砺了百年,正露锋芒!

此傩术教二使大大震撼了一番,雷剑但在将斫之际,猛然失去了意识,炁剑如巨木倒地,轰起一阵尘烟。须臾烟霾散去,地表徒留一道数尺深,数余丈长的痕堑。

一束紫炁倏然落到雷剑身周,百里攻命亢奋地道:“这神格,当真极致!”说着就要向雷剑走近。尉迟圣夜倏尔横亘在前,虽已收却神格,面色却是不善。

百里蹙眉道:“这是……”尉迟道:“此子不凡。应交由教主定夺。”百里攻命似笑非笑,悻悻然,无奈何只得依言。当下便施行召唤术。尉迟圣夜睨了一眼倒伏的身首,略略一矮,拽起雷剑的头,缓缓行入召唤阵。三人化作一团血雾,消却无踪了。

……

那似个噩梦!

——在黑狱最深处醒来。从吸胃蠕动到中肠,这黑狱竟是蜘蛛的胃囊。目不能视,却能听见,耳蜗里密密匝匝,尽是磨牙吮血的声响,那是由千百万只微毫如末的蜘蛛组成的交响乐狂欢!能感觉它们吮吸着自己的血液。雷剑无比地想用炁剑斫杀这些附骨之疽,再捅一个窟窿,杀将出去。

然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做不到。噩梦缠身,蜘蛛将他侵蚀,教神格渐渐残缺,终如一团死火。到底是心有不甘,父母亲人、兄弟知己一个个在脑海闪现,昨日之欢愉,未来之畅想,付之阙如。生命未竞之春秋,岂就此了却,求生本能在燃烧,激发神格,爆出白炽之光,焚灭了一切邪魅血蛛。

于祭坛上施法的雪怜愕然之余,忽莞尔,蘧然踱来抚摸这具硬朗身躯,俯身依偎那棱角分明脸上,不住地发着呢喃娇喘。因是雷剑灵台穴传来的神格气息,那般完满、极致和凌冽,教她亢奋不已。她喜爱,对至强死侍由衷的喜爱!

倏尔,一只白森森的手来攥住她手腕,雪怜却笑,道:“怙主,您是吃醋了吗?”英怙主一把拽过雪怜,在她脸上、颈上,似啃似咬,喘着粗气道:“啊,我太爱你了,爱到想要把你吃了!”雪怜嗔嗔然在他下巴上一按,翩跹摇到雷剑身边,魅惑地道:“要不,怙主,把他夺舍了吧。这具身体太完美了。”说着,挑逗似的抚慰着雷剑的宽阔胸膛,然而赤子之心的跳动已经极为微弱。

雪怜这慕强本性,英怙主并不在意,因为相信自己足够强。“这是个好主意!”他又森然道:“但不是现在。夺舍需要耗费太多能量。现下那些人已经来了帝座山,时不我待。执法殿方面、也不得不防。甚至于太微垣……”英怙主并不打算暴露自己转生夺舍的秘密,频繁变换身体,对他的性情和神识都有影响。

雪怜颌首,道:“怙主所言即是。但是我的祭灵蛛无法侵蚀他的神格。任由他死去,却也可惜。”讫已,抿了抿嘴。

英怙主道:“无妨,本王自有办法。”转头看向雷剑,“他会是一柄至邪的诛仙魔剑!”

第四章 救场

两道身影于云杉之中兔起鹘落,临近队伍,雷传音、风送雨都蘧然舒眉,旋即落来向各家负责人报告。之后,祁、云两家也知晓了这变故。这是自出东垣以来,遭遇的第一件事。此来帝座山,山路崎岖,车马通行艰难;先前有过决议,各家留守一名长老和大部队为后援,馀者匹马轻装入山。

到得帝座,又派了四名先遣队员前来探路,今只见两人回报;祁家元老祁璇思眉黛一蹙,道:“那小子连这点眼力都没有么?亏他还得名祁三七!”师太年近六甲,面貌远比一般老媪靓丽得多,在不语出咄咄、横眉冷目时,真真庄严慈美。在旁,云冬袄捻着白须,昂首阖目,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雷传音讷讷无言。风送雨只得如实叙述:他们刚踏进内环,雷传音便指着远处一颗高耸入云的巨衫说“比试谁更快到得那里”。他们都气盛小伙,一下便被鼓动了,云蛹仁因冲过头,穿过一片不是很宽阔的峡谷时,糊里糊涂就闯入了毒瘴。

当时也是祁三七率先觉察,才制止住雷、风二人误入。云蛹仁吸入瘴气后,产生幻觉,大喊着说“见到一个小女孩被老虎追”,讫已便跳入峡谷。众人皆愕然,他们问:“现在怎么办?”祁三七道:“以他的身手,不止于受伤,只是这瘴气甚为古怪,竟能让人产生幻觉。总而言之,你们先回去禀报,我这就下去寻他,任由他在瘴气中,不消一时三刻,恐有性命之虞!”祁三七之所担心,是这非比寻常的瘴气,很可能是某种傩术;然若明言,他们断不肯就此离去,又生贻误。

“瘴气如此厉害,我们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去寻他。”他们也觉出些端倪。雷传音说:“让送雨回去,我和你下去。”祁三七断然道:“不了。我所剩只有两颗解毒丸,若两人同去,就算寻得了蛹仁,怕也救不回他。”于是雷、风马不停蹄来回报。

祁璇思听风送雨说毕,啧了一声。雷传音面有愧畏,之所以有意进取,是雷刀嘱咐说希望多探得一些消息,好找到雷剑;却是弄巧成拙。

云冬袄谆谆教诲道:“尚未染指机缘,就已生出这般变故,往后应该更加谨慎才是。”两人颔首称是。祁璇思道:“你们两个带路,老身亲自去会会。”云冬袄知道祁家主这位姑姑的秉性,也不多言。但见祁师太宽袖一挥,雷、风两子便被掼去了丛林,眨眼,矫矫身形也迁跃而去了。

两人感祁师太亲自出马,心中自是惊喜,却渐渐的面露愧恻之色。祁师太睥睨而道:“你两不成才小子,憋什么坏水呢?”雷传音涨着脸,吞吞吐吐地说:“禀师太,我……我、我们走反了!”

……

祁三七纵身跃入峡谷,穿过飘浮的毒瘴层,落得谷心,向上一瞅,发现那个身体洞穿的云洞慢慢又完成修复。祁三七攥了攥手,忙来找寻云蛹仁身影。因上方浮着一层毒瘴,谷底光线昏暗,祁三七顾不得许多,嗄声喊道:“云蛹仁!你在哪?”却是野兽嗥叫以回应。

云蛹仁听得有人呼唤,觉得熟悉,就是记不起来;翻跃上树,兔起鹘落,循声而来。左顾右盼之际,在空中和祁三七撞了个正着!云蛹仁吃着气,把额头的包按下,乜斜一睨,见对面竟立着一只人形穿山甲,又惊又奇,笑骂道:“哈,这地方还真是呵,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呵。连穿山甲都这么丑。”祁三七登时气歪了嘴,最介意就是别人挑剔他的神格了。心知自己神格不完满,只有部分躯干可以幻化,惯常是不会在人前展露的。可是危急关头,需要利用嗅觉定位云蛹仁位置,好做营救。讵料不仅碰了鼻,还遭取笑,祁三七愠声道:“云蛹仁,你现在得了失心疯。我不怪你。把这颗解毒丸吃了,快随我回去!”

云蛹仁一个鲤鱼打挺,冷声道:“呵,你这怪物,刚才那个小女孩去哪了?交出来,我便饶了你。”

祁三七用爪甲将手心扣得生疼。却是云蛹仁先发难,倏然从嘴里吐出蚕丝。祁三七及时侧身闪过,未待回身,下一波攻击逼得他陡然起跳,倚树掩护,云蛹仁如影随形,两人便沿着树干盘桓而上。

及至树冠,祁三七似古猿般荡至另一颗树,云蛹仁喷出蚕丝,正中其背心。祁三七并不用爪甲切割,只蜷成一团,遽然滚落,于树下喊道:“既然你那么爱吐丝,来吧,我就站着让你吐。”祁三七不是放弃,两人傩境相当,况云蛹仁神格不过是弱小的蝉蛹,假以时日或能破茧成蝶,但非现在;实是考虑到解毒丸的效用。

云蛹仁并不留手(嘴),漫天蚕丝似柳絮飘落,很快便将祁三七缠成一个茧。听哂笑道:“呵呵,我这叫以柔克刚!”笑声未落,祁三七趁这当口,从指尖弹出去一粒灰青色的解瘴丸,准确落到云蛹仁口中。云蛹仁“咯嘣”咬在嘴里,似后知后觉,又似幡然醒悟,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少顷,才悠悠看清白色人茧上祁三七的脸,但躲避那双凶狠狠的眼神。

云蛹仁翻将下来,给祁三七扒拉着蚕丝,讪讪然道:“对不起哈三七……”祁三七道:“没关系,刚才的解瘴丸我也加了点东西。这些天都没好好的洗澡。”云蛹仁登时干呕了一声,咋舌道:“哎呀,别说了。再说不给你解了,你就蹦回……”“去”字没出口,祁三七倏地来把他撞开。云蛹仁还以为是一阵狂风把自己撞倒,在地上睨去,只见一头硕大的剑齿虎衔着祁三七狂奔去了。

“你回来!”云蛹仁翻起身,死命去追。那虎却倏地没入墨色榛莽,藏匿了踪迹。云蛹仁急得眼泪打转。

“你回来!祁三七。你说话呀!”云蛹仁辗辗转转,完全失去了那兽的踪影。万念俱灰是,头顶传来“哟”的一声喊。云蛹仁倏地抬头,见祁三七眯着眼,鹞子翻身似的,沿着蚕丝旋转落下,当即飞身来把他抱住。

祁三七迷迷瞪瞪地向树上救命恩人道谢。云蛹仁望去,那人脸上遍着一道陈年伤疤,一身紧身黑衫将身形裹得纤细。他道:“三七,把药服下后和云蛹仁一起离开这。”

“你怎么?”云蛹仁还想问。祁三七摇摇头,看见那颗药丸心里已有了答案;服下后,伤口便已止了血,好在当时有鳞甲保护,伤口很浅。随后,无名问他们因何闯入这里。祁三七起身作揖,将进山以来所有事都做了报告。云蛹仁当下并不发问。无名听完,摩挲着下巴说:“你们回去后,什么都可以说。就是不能说我在这里,一个字也不许提哦。连坤坤他们也不能说,明白么?”见两人点头,无名冁然一笑,眨了眨那贴着疤痕的眼睛,倏然去了。祁云两人亦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途中,耐不住云蛹仁的追问,祁三七说出了他的猜想。云蛹仁听了后,也决定保密。

无名鸟瞰到方磊的身影,“嘿”得一声,遽然落下。方磊似被吓了一跳,无名啧一声,白着眼说:“那只剑齿虎呢?”方磊说:“我把它两颗犬牙都打断了,以后应该不敢再随便袭击人类了。”

“你把它放了?那我们吃什么?”

“那可是保护动物!不,是灭绝动物。”

“别和我说这些。你比娘们还娘们,这么有慧根,当和尚去好了。”

方磊展展眉,任由无名说叨。待他觉着没劲后,方问:“他们回去了?”无名嘟囔着嘴点点头。方磊追问说:“有没有问他们为什么掉进这里面?”无名双手环胸,兀自边走边道:“……说是看见一只老虎,和一个女孩。总之是中了毒瘴后产生的幻觉……”方磊说:“那不是幻觉。我真的看见一个女孩。”

无名回首,见方磊神情凝滞,渐生疑窦,对覆盖在峡谷上方的瘴气忡忡一瞥,“望闻问切”的疾步踅来,方磊却倏地挤出个鬼脸,教他吓了一跳!

见他捧腹哈哈笑着,无名咬了咬嘴唇,就要出针!方磊觉察空气中端倪,自扼喉,收了作;少时清嗓说:“那个,我真的不骗你,我真看见一个人影了。至于是不是女孩……”无名啧一声说:“既然你也看见了……看来,这毒瘴这应该是尸陀林的手段。至于那人,也许就是施术者。”听这般道,方磊玩笑之心全无。

两人又行了一段路,遇一片草地,当下决定稍作休憩。他俩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那日接受了赖比侯的请求,即往帝座山赶来,半道,遇见赖家的人。为报答方磊,赖比侯告诉他们一条通往帝座山的捷径。握手道别后,不日便至帝座山。因是捷径,确实比东垣先开拔的大部队先一步来得帝座山。且方出得洞口,就撞见祁云两人。无名也是在方磊作怪时,才注意到那片毒瘴的古怪。

“尸陀林是怎样的势力?”方磊似有些疲惫,倚着树问道。无名坐上一个木墩,说:“你觉得黑棍是个怎样的人?”方磊眉头一蹙,并不回应。无名接着说:“有人说尸陀林是地脉里的附骨之疽。”

“什么意思?”

“言下之意就是说他们是傩师界的盗贼。”

“这是对他们的褒奖吧。”方磊冷笑一声。无名沉吟道:“其实,他们和天市垣各大世家多少都有点关系。尸陀林门人,收容了许多叛族的通缉犯。甚至,还传言上一届的星官也加入了尸陀林。”

星官竟也他们同流合污!方磊心一凛,缄默无言。其实知道无名是在提醒自己。他们共同经历过和黑棍的战斗,及镜花缘大火,一切都和尸陀林脱不了干系。想到自己的族人,和英姐他们的仇未雪,方磊就义愤填膺。

前事不断涌现,十年前如是这般寂寞荒凉,那时却可以依偎在她身边。蓦然一股遗憾,缱绻难舍。还记得对她说“要亲手做油条给她吃。”……。

方磊似乎听见咕咕叫的声音。恍惚回神,见无名盯着他不说话。“咕咕”声又传来,这回是方磊肚里发出的;收了感伤,抖擞精神,站起身道:“好吧,我去找点吃的。就拜托‘无名无解云线’找些柴火生火咯。这回我保准打一头大猎物。要是你不满意就看着我吃好了。”

“想得美。”

相笑一声,方磊去了。

第五章 小妮子

无名提了佩剑,跃上树,长剑乱削,哒哒斫下几株枝杈;接着用火石点燃引火物,废了点劲,呛了些烟,总算升起火堆。光火烨烨,无名抵着脑袋发呆,感觉一个人时间过得很慢。正想找些事儿做,似乎听见响动,当下心里头打着鼓。他已化相三重,任由什么虎豹豺狼,都伤不得分毫。但出于人的本能,于一片森罗之中,总不免会有些许惧畏。抑或这种惧畏和孤独感,只因为同伴的短暂离开?如此一想思绪便缠绵了。和方磊的相处,时间并不是很长,彼此有过误解和争斗,最后总是莫名其妙的合得来!那是与风行他们一样,也不一样的;与雷剑大哥一样么?也不一样!面前的火堆有些旺,无名感觉到热浪扑得脸辣辣的。

“呲呲”声更加真切了。无名头也不回,说:“你闹够了没有?”话声甫落,背心突生寒意。无名倏地回首,只见数根拳头大的黑杵直向自己搠来,情急下提剑格挡,黑杵却在空中腾挪,定睛一看,赫然见五条黑蛇摇着信子。无名心一凛,傩力荡剑,化荧光之练,剑路丕变,只一瞬,尽斩五蛇。蛇段啪啪坠落,砰然成烟,烟生藤蔓,乌贼触手般来缠绕,无名如是一斫一挑,爪牙触手,眨眼一株株成节落地。

“这个很凶哦。比之前那个小白脸厉害多咯。”暗处,一个女娃子鸟语似的说。

“哼,怕啥子。我们是两个。”另一个女孩,鹿鸣似的傲娇答道。

无名自境界提升,感官极敏锐,当下听闻有人窃窃私语,转守为攻,信手一挥剑气如拨,入了榛莽,埋伏的两人旋即炮弹般跃出来。见是两豆蔻少女,无名眉头微蹙,感慨尸陀林的丧心病狂。

“就是你们两个偷袭我?”无名很不想把她们当做尸陀林的人。七妹殷贝儿,努着嘴说:“本来我们只是想吓吓你。可是你把我宝贝蛇都杀咯。一定要你赔。”无名倨傲而视,道:“好,我可以赔。但你先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为什么偷袭我!”六姊殷宝儿笑吟吟道:“我们是什么人,就不告诉你咯。至于为什么偷袭你,是因为我们乐意。”

无名吃气一哼,道:“真是两尸陀林的妮子。看剑!”

见攻来,二子丝毫不惧,展神格,生发傩纹于面。这殷宝儿竟是极为罕见的植物类器神格,较一般器神格拥有更高可塑性。殷贝儿则为兽神格。二人皆已化相二重。

寒芒照来,二子若脱兔,分做左右跃去。空中殷宝儿反掷一手粉末,无名挥剑带炁隔绝,孢粉落地,忽发藤蔓疯长,眨眼便生成一个囚笼。陷于笼中,无名再不敢大意,舞练斡旋,彩光闪处,藤蔓切割;随后一个鹞子翻身,破笼陡起,踩云凌空睥睨。

那藤蔓阵仍兀自向空中蔓延,无名一斫一拨,整片的遽然掉落。蹙眉道:“我再问你们一句,你们是不是尸陀林的人?”

殷宝儿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如果是,哪怕你们是孩子。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殷贝儿说:“哼,好像你能战胜我们似的。”

“你们都是化相二重。就年纪来说,已相当了不起。但我也不白长你们几岁,我可是化相三重。”

“那就让你看看我们的合击傩术!”讫已,两姊妹牵手,跳了几步古怪舞蹈,接着炁流绿红混合,倏尔变得绵亘沉雄,那些枯败的藤蔓受炁流普照,株株竞发,标枪似的射向空中。无名见多识广,对合击傩术有所了解,但真正见识还是第一次;当下以静制动,一双冷目梳理出阵中根茎,接连地闪避触手后,攥剑,骤然回身一斫,讵料,藤蔓似有生命,兀自收缩卸去了锋芒,无名一惊非凡可,剑路已经拖延。茎上再生蛇蟒,绕剑盘匝而上。无名急抽手,仍被遍布蛇牙荆棘剌到手背。幸而,终是凭借矫健身形夺出藤蔓阵。

无名落地,方站定,顿觉傩力运转淤塞,情知已中了毒。心念电转:此二子的合击术果然了得。倘若分心疗伤,可能真会被杀也说不定。但这毒拖延下去,恐也不是办法。两难忖度间,藤蔓已生长成一张铺天的罗网。无名冷汗涔涔将落,却忽地莞尔,姊妹两问:“你笑什么?”

无名也是一愕:我为什么笑?因为他赶来救我么?

久久地眨了一下眼,再睁开,见方磊肩上扛着一头数百斤的野山猪,大剌剌的横亘于战圈,立在自己面前。无名就是想笑!

“抱歉。它有点顽皮。”方磊回头,问道:“你没事吧?”无名颔着首,缓缓摇了摇道:“小心那些藤蔓,有毒。”对面两姊妹哼一声说:“又来一个小白脸。”方磊撇撇嘴,踱向无名,说:“你怎么样?”

“这点毒不济事,只消一时半刻,便能用傩力逼出来。”

“那……你就和这小宝贝待一会吧。”不等无名答话,方磊把肩上的野猪一卸,“橐”一声后,倏然消失在众人面前。无名阖眼,径自打坐。姊妹两大眼瞪小眼,四处张望,殷宝儿跺跺脚,昂着头嗄声唤道:“喂,你打不打嘛,怎么突然躲起来当缩头乌龟了。”

森罗萧瑟,幽幽传来方磊的声音:“天黑,瓜娃子该睡觉了!”两人就要回怼,却是目之所及,黑魇若决堤之水,淹没了意识,刹那便仅见得自己和姊妹的炁之荧光。殷宝儿慌了神,说:“小妹,这是怎么回事?”她们其实早也习惯黑暗,却未曾来得“地狱”。唯有方磊的神级傩术“地狱道”才会这般肃杀的黑魇。望两女娃子颤栗模样,方磊自黑暗行出来到:“你两已中了我的傩术。不想死的话……额……”话说到一半,他整个人错愕住了:不是,她们为什么打起来?

方磊措词间刻,两人骤然爆发傩力,四掌一对,忽的立地震颤,能感觉到脚下土地正不断崩坏,直至或黑灰的土块或棕青的木段杂糅进了内景。旋即,方磊解了傩术,环视方周,直径数丈的地表,像一张被褶皱的废纸。她们早不见了踪迹。

方磊倏然落到无名身边,说:“云线。你怎么样了?”无名悠悠睁眼,见方磊脸怼得近,愕了愕,哦了哦,头微微后仰地说:“那个,还是叫我无名吧。”

方磊心忖:小屁孩就爱玩这种扮演游戏。咂了咂嘴说:“随你喜欢。”

“喜欢……什么!哪里喜欢了!”

“哈?我说,让她们跑了。她们什么人?”

“你、你以为呢?”

见无名说得暧昧,方磊蹙眉道:“该不会是尸陀林?”方磊啧了一声:想她们手段非凡,竟能利用外界扰乱内景,结合此前觉察到的身影,自己该推断出来的;但是又有些不对劲,那个身影真的是……

“哎,你想什么呢?还不快去追!”无名嗔嗔的说。方磊展眉说:“留你一个人可以吗?我知道有种叫做‘推宫过血’的方法哦。你要……”

“要什么啦。不要啦。你懂什么医术。去去去去……”

无名几乎是要赶人了……方磊搞不懂他心思;就要动身,陡然脸色一变。无名嗫嚅欲言,方磊抢先道:“我饿了。”无名白了一眼,却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方磊径自走到那头山猪面前,伸手拍拍猪肚,说:“啊,你都不知道,这家可皮得很……”话犹未了,这头山猪“吭”一声拱起身来,两根巴掌长的犬牙,悬着唾沫丝,一对浑浊的眼睛看起来竟有些“睿智”。方磊跃到无名身边。野山猪“吭呲”一声扭头窜入了榛莽。无名欲追,方磊却攥住他的手,兔起鹘落,消失于林。他们去后不久,约莫十数丈外,青叶翩然,斑驳陆离的倾覆于,它那颗凝滞的眼球上。

已经奔驰一会了,无名很莫名,等他说话。方磊头也不回的说:“你好点了吗?”

“什么?”

“毒。”

“嗯。嗯。”无名应着,眼神却落在他的手上,须臾,又说:“怎么了么?”倏地,方磊拉着他扎入一个灌木丛。少顷,道:“你没发现么?有人在跟踪我们!”无名抽回手,正色道:“是什么人?”方磊面色凝重,心理有种不好的预感。良久道:“只怕那两个女孩未必就是尸陀林的人。”

经过一番商议,他们决定循着那姊妹的足迹跟上去看看。方磊并没有解释因何知道她们踪迹,却理所应当的无名一齐去了。

宝贝两利用地母宗不传秘术“听山诀”,自方磊塑造的内景世界逃了出来,傩力消耗得罄浄,便“妹妹扯姐姐,姐姐拉妹妹”的,跑不多远,觅了块草地,鸭子似的坐下。姊妹俩气喘心跳面绯红,相觑一眼,又“咯咯”笑了起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啊!”附近倏尔传出这样的说话。姊妹两如被冷水一激灵,旋即站起。幽幽榛莽中行出来一个白衣黑唇的光头大汉。

“让叔叔也笑一笑!”

“是你!”姊妹都面露厌色,她们认得,这光头佬便是尸陀林的诡猩。

“两位小公主,在这里玩什么呢?”

“你管不着!”

“你们看起来很疲惫,来叔叔这里休息一下。”

“呸!不要脸的臭老头子。”

诡猩的狞笑更肆意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处于狩猎状态,常远谋也好,那个人或者方磊也罢,都不是最合适的猎物。自然,方磊是必须杀死的。但比起屠戮肉身,他更喜欢虐待灵魂。诡猩早就对地母宗的人垂涎三尺了,那可全都是曼妙的处子,是阴修之法至美的生动的祭品:这两只刚学会飞翔小雏鸟,飞得忘乎所以,于是倦了,临幸一般,骄傲地落上枝头;浸淫于邪修世界的这根黑棍,终于暴露本来面目,张着獠牙扑去,想要一口吞噬,再长久折磨她们的魂灵!

来了,蛰伏的贪婪邪神扑将来了!

第六章 噬魂

“砰”——轰然自穹顶直落的剑气于地表刻出禁止线;抬头,见一黑衫者等闲视之、一灰衫者睥睨倨傲,诡猩悻悻然,三角眼敕以寒光,犹若王蛇锁定猎物。树上二人正是方磊和无名。

“你们两个,待会再找你们问话。”姊妹两吐吐舌做回应,方磊对诡猩道:“不必说,你就是尸陀林的人吧。”他们是被这寒森的煞气吸引过来的。这人面目也让方磊联想到黑棍;大抵尸陀林之人都这般德性,他想。

诡猩冷笑道:“你们两个,谁是方磊?”方磊心一凛,不觉蹙眉。诡猩心下已有答案,陡然自地上弹起,极快,在空中便已展现神格,生发成一只庞大的白猩猩;在他攻击降临前,二人似星丸跃离,那棵驻足的百年古树则砰然化作了断木碎屑。

方磊和无名一人一个,攫着那姊妹,兔起鹘落,远离了战圈。方磊凝望了无名一眼,无名自然意会,碍于情感,当下讷讷无言,只把佩剑一掷。方磊略略一笑,攥剑去战了。两姊妹见无名这般情状,又吐了吐舌头,忽地嗅到香味,便往他身上擤了擤,露出古灵精怪的表情。无名睥睨着两人,直至那边传来战斗声响,才都瞩目去。

但见方磊扎入尘烟,一点寒芒闪烁,裹炁挟流荡剑鸣,诡猩怒吼震声波:剑势不减,刚拳砸地,弹起石纷飞,人随剑破出,削若泥,直抵膺前差毫厘,刚拳先临头;方磊鹞子摇身,间以鞭腿批亢捣虚,旋出战圈待烟却,诡猩果毫发无损。他之煞骨甲已经大成,兼以金刚神格,方磊不妄图一击伏敌。恨只恨其造孽之深,较黑棍过犹不及。

“竖子尔尔,无足之蝼蚁也。”诡猩对自己这副无需傩力维持的煞骨甲很是自得。况乎见方磊不过开面之境,如何能不自满。

“你与那黑棍是何关系!”见无答,方磊又言:“我就是方磊。”诡猩倏放声冷声,道:“今日就让你死个明白!他名诡狼,乃我诡猩之胞弟。”方磊意外,也不意外,兀将剑往地下一杵,道:“你们尸陀林的人为什么要对付方家!”

“为什么?哈哈……想知道么?让她们告诉你如何?

“啊!看来你真的忘了,忘了我是如何把你的族人,一个个屠戮、炼化,再束缚、囚禁、折磨冤魂,使之融合成这遍体的煞骨甲。

“想要听么?能听到么?这凄美的魂灵的嗥叫!哈哈……这是最美妙的音乐。”

方磊埋着头,悠悠地道:“你喜欢‘地狱’是么?”讫已,倏抬起头,双目遍布血丝,傩纹急剧蔓延,刹那便勾勒出一张修罗傩面。诡猩的笑戛然而止。只见黑魇骤若巨浪来裹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也才意识到方磊继承了方家的神缔傩面。都来不及了,他仓皇地向后撤,黑,依旧排山倒海;便是双拳疯狂砸地,起石翻土,不过斑驳浪花,眨眼又沉寂于死海。

穹顶金光普照,他遍体的煞骨甲稀松攒动,隐隐幽幽,是个个魂灵在挣扎。诡猩十指交扣,执迷不悟的妄以拘灵,魂灵却似勃发,渐渐生口鼻,生双目,于金光见证下,终得以啖肉吮血地复仇!及至诡猩神格被啃噬殆尽,众魂灵犁然升空,向金光盘匝数圈,弥散超度了。

方磊拭了泪珠,天神般降落,诡猩跪着,四肢被地狱道的“穷凶极恶业”束缚,失却魂力的他身形小了一圈,仍毒蛇般盯着方磊。方磊不喜不悲,缓缓抬手,按着那冥顽不灵的脑袋,炽烈白光顷刻剥夺了诡猩所有意念,神级傩术“饿鬼道·噬魂”以无上神力侵入颅海,涤荡那些卑劣的记忆节点。

神术内景,恍若浩渺宇宙,那些记忆节点是一颗颗恒星,其中最诡谲的是一颗血色巨型光球,让方磊想起第一次站在天市垣城下的滥觞。但血之光球衍生出馥郁的血腥,教方磊想见梦中的族人;想起镜花缘的英姐,及百合与死亡!于感伤之念中,血球融化了,喷涌出糜烂血柱。方磊骇然,解除傩术;回过神,见诡猩神色可怖,旋即跃离。几息之间,诡猩化作一滩腐臭的黑色汁水,这般无了。

方磊再不置一眼。虽线索寥寥,仍提取到几个关键字眼,譬若“怙主”“血傩”……而百合,绝对脱不了干系!

“方磊,你没事吧。”无名悄然来到。未待方磊答应,本捂着眼睛的两妮子,怂怂恿恿,推一人来插话道:“你就是方磊?”方磊疑惑的嗯了一声。殷贝儿笑道话:“你就是那姐姐的那个、那个小白脸咯。”说着,姊妹两挤眉弄眼。

方磊不意让悲伤情绪蔓延,见这两妮子另有话头,便双手叉腰,板出一张脸,说:“什么小白脸。两个瓜娃子。会不会好好说话,有这么称呼救命恩人的么?叫大帅哥。”无名瞥了瞥,料想着他的心事。那姊妹一个傲傲的,一个嗔嗔的,古灵精怪,却没有主张,方磊想征询无名的意见。见方磊倏尔觑过来,无名颌首,转向她们问:“你们说的那个姐姐是谁?”

“她呀,是我们地母宗的新人哩。”

“你们是地母宗的人?”无名追问。殷贝儿忙捂了捂嘴。方磊哦一声,做咋呼状,“在那家伙脑袋里也有关于你们的事,说,你们是不是一伙的?”殷贝儿躲到六姐身后。殷宝儿昂起头,一双滴溜溜眸子带着警告意味,瞪着方磊。方磊冷笑一声,径自踱着,说:“你们两个也见识了我的傩术。若不想再被关进那个黑黢黢的内景世界,就把你们知道的说出来。否则……”说着,忽发出意味深长的周氏奸笑!

“你想怎么样?”

“琉璃姐姐怎么会喜欢这个大坏蛋!”

“琉璃?”无名失声道。话音甫落,立地倏震颤起来。一刹那,方磊便笃定这是地母宗的手段,旋即展开傩力领域。因见两姊妹毫不迟疑地跃入震涌之心,说时迟那时快,方磊拽过无名,亦衔尾而随,顷刻四人皆无踪迹矣。

诀之外,一道血矢直扎向震心,然咒诀已止,徒留骷髅之血瞳于烟霾中森然闪烁。

第七章 又见花魁

在地里游行,这种感觉很玄妙。几乎无暇去想琉璃,却也不免去想。她一定是和许松珀一道来的罢?要说对琉璃没有想法,是违心的,一个小厮有只有哪怕遐想,前世今生,他从来也未曾学会怎样去拥抱爱情。他只在枝繁叶茂的树上看见了果实;如是认为,如是说服。在镜花缘,那样的想法不会生出许多枝蔓。

是一场大火焚烧了他的梦。倘若死亡再不可怕,爱情又何惧之有?于是心中缱绻,朝花夕拾……确乎很想很想和琉璃再见上一面……和拥抱!

此刻,方磊拥抱着无名。被拽入这其中,如浪裹挟,沉入了地心,无名原以为不适应这拥抱,想挣脱,可并不强烈。这般怔住了,任凭心砰砰敲打,思忖许久也叩问不出什么缘由!这几日来,不是的!自打遇上他,自己的心境就一直在变化,变得坏,变得好,变得莫可名状、莫名其妙!

因是把他当成兄弟伙伴了吧!想毕,无名昂首,和方磊眼神撞个正着——黢黑的地底世界里隐隐就有着那么一扇窗户。

方磊也恍惚了,恍惚那从天而降的林妹妹就在眼前。想着那暌违了的身影,倏又想到雷剑。世间情爱,应不是一个人对另一人,或对于自己的审美,更像是隔着朦胧的窗户,看春去秋来的鸿爪雪泥,如若寻得到一刻的欢愉,便去体味吉光片羽,相思会和时间一样自然而然的不着痕迹的恒远。警幻神司会为他留下一扇窗户么?

“嚄,好恶心!你们两个男的……”

“是哩是哩!”

她两的声音像春雷炸响,两对“窗户”也都一眨一眨。方磊和无名登时醒悟,自跃入震心,他二人便同这姊妹一道被听山诀传送,正赶往地母宗。眼看就要到了,姊妹俩不由出声指摘。无名当下就要挣脱,方磊因怕他流失,仍攥着他手。无名并很不抗拒。又穿行了一会,他们先后从地里掉进另一个地洞。

洞嵌壁灯,点缀出大致空间。方站定,那姊妹便径往前走,倏尔传来带着回音的说话:“哎,你们确定不跟过来吗?”方磊笑道:“哟,你两要是去我们那,肯定会是很棒的网红向导!”讫已,与无名跟上前去。

这地下并不会很静寂,橐橐步履间着潺潺水流声,渐渐眼睛也适应了昏暗,却在踅了几个弯后,霍然亮了起来:一根神针般的白玉柱,发着柔和白光,赋予这片宽阔枢纽以幽美,人临其中,身影阑珊,仿佛广寒宫下鹊桥会。

“这是……傩玉……柱?”无名的说话让方磊止了遐想。殷宝儿说:“这个可不行!否则教你们进得来,出不去。”方磊笑说:“咱又不是孙大圣,要这东西干什么使?放一百个心吧。”原以为姊妹两会问“孙大圣”是谁,她们只傲娇的白了白眼,转身踱入了一个长廊。

便忙跟上。这长廊的石壁每隔十步,交错嵌着鸡蛋大小的夜明珠,或也是傩玉;幽幽传来香味更让人注意,似女子香,也似花香。及至踱到七颗时,见那姊妹站在一个拓出来的石室前,方磊蓦地紧张起来。无名紧一步上前,见石室内几无陈设,唯是一簇簇鲜花甚是养眼。心下纳罕:这地底世界真奇妙,不仅有清冽的山泉水,还有发光的玉石和空气,连娇弱的花朵,也开得很好。不由人不奇!

“琉璃已经走了!”

隧道尽处倏传来的声音,引得方磊无名一阵鹘突:她什么时候在的!那姊妹早一前一后跑跳过去,欢喜的叫道:“三姐。”她颔颔首,缓缓踱将过来;这位地母宗三当家,芳华之年,美艳不可方物,驻足于夜明珠下,更衬得凝脂之肌肤,星眸之迷离,天女降临般。说来也巧,这位三姐,名殷织女。

无名用胳膊肘了肘方磊,方磊恍然,作了一揖,却不知如何措词;只得与无名自报了姓名。殷织女不受繁文缛节所束,微笑道:“……二位救了我这两位淘气的妹妹。我殷织女谨代表地母宗,对你们表示真诚的感谢。”方磊和无名相觑了一眼。“你们是我们地母宗的贵客,是我姊妹的恩人,想要什么请尽管开口。”方磊道:“好。殷巾帼。我也直说了,敢问,你们地母宗和尸陀林是什么关系?”

“合作关系。”方磊蹙了蹙眉。殷织女补充道:“经过这事,我们会重新考量的。”方磊沉吟良久,道:“你们不是坏人对么?可以相信你们么?”殷织女说:“我们并不受外界的规则所定义。”

方磊讷讷无言。少时,殷织女抿抿嘴说:“你想见她么?”讫已,便引二人回到方才的玉柱下;她口念咒诀,须臾玉柱白光一闪,凝出两个以炁勾画的符箓,飘然飞到方磊无名面前。

“这是送二位回去的听山诀。请收好。”

他两一人一个,攥在手心,符文自发流动,不一会,身体便渐渐漂浮起来。两人已经经历过一次,还是觉得很神奇。这时,宝儿贝儿都抱着一堆傩玉,琳琳琅琅的追上来了。方磊冁然笑道:“你们两个来的正好,傩玉就不要了。能不能给我一颗夜明珠?”殷织女莞尔一笑,玉手一摇,紧接着十数颗夜明珠从隧道连绵而出,直向方磊飘去。方磊似摘桃子般撷了两颗,递给无名一颗,无名别过头冷冷的说:“我不要!”方磊咂咂嘴,便只揣下一颗,然后向她们三个挥手,直至飘向穹顶,没去了。

这回方磊不攥他手了,自抟着那夜明珠,眼中放着幸福的光芒。很快冒出了地面,手心咒诀留下最后指引,确定琉璃的所在,方磊欣然欲往。无名却杵在原地。

“你怎么了?”方磊来问。无名别过头,片刻后,方说:“我不想去。”方磊啧了一声,歪过头来,端量着无名。无名乜斜着眼,幽幽的盯着他。

方磊纳了闷了!

无名自己也不晓得这是什么无名火,思寻了几转,道:“你忘记我们来干什么了么?”方磊耸耸肩。无名嘟囔道:“我们是来找雷剑大哥的啊!”方磊展展眉,说:“这有什么冲突地方么?你也知道琉璃是和许公子一起来的。难保许家人不知道雷兄的消息。你说呢?”无名抿着嘴,快速眨了眨眼。方磊依是端详着,无名垂下眼眸,落到失了光泽的珠子上。

“你说得对。”无名倏抬头说,接着兀自向前走。方磊紧两步跟上,和他慢慢行了一段路,“那个……这东西先放你这……”讷讷说着,就要塞过来。无名忙把手收在身后,似置着气说:“我说了我不要!”

方磊苦苦一笑,说:“云线啊,我知道你不要。我是想、想等回去以后,让你帮我把它送给祁小姐。”

“你说什么?你、你为什么要送给她?”

方磊敛容正色道:“还记得来之前的事么?就是赖比侯受伤的事。祁小姐不是托你送来祛疤的药膏么?就是这样!”无名听了仍要咄咄追问,方磊便囫囫囵囵的了,说什么“报答”“好意”以及“虽然”“只是”“总之”“纯粹”等等……他的话没说完,无名便倏地把它夺了去;然后似乘清风,犁然而往。

林风先一步,来吹草低,来吹走最后一片花瓣。琉璃倚在这颗巨石上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会。人怔怔望着,及至捻下的花瓣都因风远去了。惆怅也依然深沉。不禁地想:离开地母宗,想要去找寻的是哪一个人?选择爱自己的,还是选择自己爱的?花瓣给不了答案。循着那些花瓣远去的方向,倏忽出现了他的身影。

琉璃蘧然而起,踱将过来,方磊也慢慢相向而行,及至面对面站定。方磊讷讷然。琉璃道:“你来了!”方磊点点头。琉璃又说:“方磊,能带我去见许公子么?”方磊愕了愕,挤出苦笑道:“当然。当然。我……我能保护你的周全。”

“谢谢你!”琉璃仔细端量着那份苦笑。

“等等,你不知道许家在哪?”无名突然冒出来发问。琉璃吃了一惊,确定他是方磊同行伙伴后,方镇定下来,随后将那日离开赖骰宝、以及如何来得地母宗的事与方磊说了。他静静听着。少时,琉璃伸出手,现出手心的符文,说:“这是织女姑娘留给我的指引。”方磊轻轻点了点头。

第八章 魔剑

原创文章,作者:竹勿句admin,拒绝转载,唯一出处:https://www.gaineng.net/nuomianshenge123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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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竹勿句的头像
    竹勿句admin 2025年5月17日 下午12:56

    这是自2月份开始写到现在的。
    因为写的很差。
    最近一段时间会放在大纲的优化上。
    所以也放弃了豆瓣阅读上的连载。那也不是很有养分的土壤。
    ……
    未来的叙述会放在人物身上。“商业”之类的“爽文”之类的,不考虑了。
    也就是说剧情放在能够自圆其说的角度上。就算自嗨。也把这个故事讲完。
    明确要删除穿越线了。方磊就是个本地人!
    大纲还在打磨。
    而且会结合历史背景。
    很牛逼吧。
    其实并不。主要是因为扶摇卷写了皇宫。而且英倩莲的身份。当初其实没想展开的。而且英倩莲本来构想也不是个很正面的人物(一开始用老鸨子称呼哩)。写着写着我喜欢上她了。
    但目前,还是会把她写死。
    故事走向和之前差不多,就是要方磊没有挂了。
    而且是群像。
    总之,需要补足的地方太多了。
    但目前这13万字。预计会留下一半。然后增删许多。
    虽构想大几十万字。也会考虑浓缩一些。
    看后续创作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