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师》第十三章 启程

那动静震天价响，朦胧月夜仿佛遭遇蜻蜓点水，蓦然波光潋滟。无名于丛林兔起鹘落，连带着心情也变得忐忑：缘何，我竟这般急躁！

事发地，傩炁若荧光绿藻从方磊身体倾泻而出，接着再被吸收，“人间道·回溯”完成后，伤口肉眼可见的恢复，此乃以燃烧寿元为代价的神级傩术。整个过程或只一瞬，却带来久久的震撼。方磊心有余悸地扪扪胸，确定一切复原，方有死里逃生的感慨。这经历匪夷所思，但绝非幻觉，长衣上的巨大爪痕便是证据。

方磊试着踱出废墟，竟猛地向前一栽，扑了满嘴的土。丹元蛀空使他精气涣散，神识犹若黑海上飘荡的药罐。他蓦地悲哀起来，担心自己将以最滑稽的方式死去。

“我、我要吃、吃东西——”

方磊觉得身体每个毛细血孔都长出一张嘴，奈何此处灵气不足……忽乜见碎木堆里的药石，他喜出望外，匍匐着来拾起这“救命馒头”，囫囵吃下了肚，几息后丹田渐渐又凝聚了些许傩力。

墨林似无垠，方磊循着记忆往回赶，行了不到一刻钟，又复头晕眼花，几欲晕倒。便这时，周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心提到嗓子眼，直杵着不敢动换。少顷，有人搭上肩头，方磊脚下一软扑通倒地。

“你干什么？”无名嗔道：“吓我一跳！”方磊有气无力的说：“我、我才被你吓死了！”见方磊面色苍白，衣衫褴褛，无名问：“你怎么了？”“你身上可有吃的？”无名尚不清楚状况，方磊翻起身道：“我闻到了，那些傩丹的香味。快、快给我吃几颗！”无名踌躇转身，刚从怀中摩挲出一个药裹，方磊便猴急地扑来夺去了。方磊仰头把十数颗傩丹全大啖后，傩力多少恢复了些，终于不至两股战战；回头见无名冷眼端量，讪然道：“抱歉，无兄，一不小心多吃了。”无名道：“无妨。你经脉虚浮，若能填补便不需担心。只不过，这里面还有好几颗剪经散，恐怕……”“什么？”方磊蓦地觉得嗓子很痒，眉毛攒成一团。无名忽咭笑道：“骗你的啦。”方磊缩着脖道：“如意呢？”无名思索道：“放心。她已经被接走了，眼下可能已回到镜花缘了。”方磊长长舒了一口气。二人徐徐而回。

“解决了么？”无名忽问。方磊说：“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头怪物？”“有啊，”无名说：“就是你。”方磊白白眼，道：“那怪物……我竟挡不了它一招。”方磊将追赶诡狼到那洞口，与遭遇火焰兽袭击一一说了。无名正色道：“没想到传说竟是真的。你也算命大，遇上它还有命。”

“听无兄之言，可晓得那火焰兽？”

“它乃狴犴神兽。我于山海方志见过记载。传此神兽原是帝座山守护兽。”方磊闻言，欲邀无名踅转回去，看那狴犴兽因何在那洞穴现世，忽瞥见远处光火，心又打鼓，隐隐听到呼唤声才展颜；心下决定先去汇合，免得英姐牵挂。领头的小明小宇发现方磊和无名，高举火把，接着这群拥趸领着英雄昂扬而归。

回得镜花缘，见方磊虽蓬头垢面，却也平安无事，英倩莲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又向无名颔颔首。方磊来询问如意情况，英倩莲先向众小厮道：“你等都辛苦了，明日再来领赏银。现在大家先去休息吧。”众小厮唱喏，皆去了。

她三人同去了如意房间，房里有万邦礼及青琐朱络。打过照面，方磊来床沿见如意依是昏迷未醒，因问：“如意这是怎么了？”英倩莲无言，面藏哀色。方磊环视，人皆默然，遂踱来无名面前，切声道：“无兄，你一定有办法的吧！”无名亦觉得气氛诡异，想先前已为如意注了些傩，若是一般傩术，此时也该解了；预感事非小可。径来探脉时赫然见得如意手上的赭色咒纹，回头瞥见英、万神色，一时也怔忪不语。连无名都是这般情状，方磊急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磊……”

“郡主。”

“他总要知道的。”英倩莲清空了旁人，直视着方磊，沉吟道：“如意她中尸心咒。”英倩莲也将那几个姑娘真正死因告诉了方磊。

“尸心咒……”方磊喃喃嚼着，鼻腔似又被血腥洇湿，心口若有烈焰翻腾：从此刻起才明白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仇人。也明白了觉醒力量是为守护家人。方磊来牵过如意的手，抵着自己额头，英倩莲欲来劝，忽见得他眉心流出的荧绿色炁流，沿如意手臂潺潺灌溉，那些尸心纹竟渐次消褪。绿荧中如意悠悠醒来，英倩莲震撼不已。

“这回只怕你要倒贴我钱了。”人间道傩术再度将他体内傩力蛀空，言讫便遽然倒下。

方磊醒来已是翌日，似乎也只恢复睁眼的力气。青琐朱络很快发现方磊醒了，于是凑过来，也不管抗拒与否，帮着抹脸刷牙，再架上桌几，又是喂粥又是喂菜。方磊腾出嘴来问：“如意醒了？”二人点点头，又比划说如意还有些虚弱，但一定要她们来。方磊将所有东西吃完，精气神恢复了些，正想起身，二人忙按住。方磊闲不住也挣不脱，只好耍嘴皮唬道：“子曰：男女授受不亲。你们若是这样，可莫要怪本公子耍流氓了呵！”青琐朱络都红起脸，却也早有给方磊当通房丫头的觉悟。因受了激，更一人抱一边，把方磊架往床去。方磊哭笑不得，故意坠着身。摇摇晃晃到床沿，忽联结倒扑，三人兴起一阵纠缠嬉闹。

“好兴致呵！”突兀的说话声让她们醒悟，忙起身来向无名施万福礼，虽羞愧难掩，也不敢一走了之。方磊有意板着脸说：“若非看无兄之面，本公子定要好好收拾你两。先照顾如意去吧。”青琐朱络姗姗掩门去了。无名白白眼，因桌上餐具未收，踱去了窗边，郑重道：“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天市垣？”

另一个房间也进行着一场严肃对话。今早英冠殿带着一队护卫来与大姐相见，并说了父皇下诏一事。英倩莲早前已收到大弟来信，知兹事体大，只能殷切嘱咐小弟万事小心。英冠殿此来还有一心事，正迂回询问大姐近况，英倩莲将如意遭绑架一事说了。又听说如意已平安无事，英冠殿仍命护卫队留下，听候万邦礼差遣，以护卫安全。英冠殿解释进山队伍足有三千人，而镜花缘前有人闹事，后如意又遭绑架，万邦礼更应留下。英倩莲默许了小弟的安排。

英冠殿又问：“听说这里还有一个叫百合的姑娘？”英倩莲道：“冠殿，百合会有什么问题么？”英冠殿微微一笑，说起前番于山间迷路，得一樵夫带路，前时见百合与其另一儿女有几分相似，故此一问。万邦礼领百合来见。百合拜见过，听英倩莲问自己身世，便将孩童走失经历道出。她说自己小时候贪玩，钻到一个过路的车轿睡觉，醒来时已在山那边了。后得此主人收养，成了常家一员。被常远谋带来时，百合也只是个普通侍女。

英倩莲问：“你是不想跟着那老倌，才擅自留下来的？”百合惶急踱来道：“英楼主，百合实是没有办法，故才叨扰方公子收留。”英倩莲示意百合宽心，转头看向英冠殿。英冠殿道：“姐，我能否和她单独说几句话？”

百合双手贴腹，听候指示。英冠殿冷面踱来，倏地来攥起她的手，厉声道：“你可真会骗人！”百合瞳仁震颤，道：“小女句句属实，还望大人恕罪！”英冠殿松了手，背身道：“你是妹妹，还是姐姐？”

方磊打了个寒颤！“不，我不能离开这里！”无名问：“你不打算救如意？”方磊心一沉，说：“难道那咒还没解除？”“她性命无虞。静养些时日便可痊愈。”无名说：“眼下，你还没能力对抗那种咒诀。”方磊了然无名真正所指，单是驱除如意身上的尸心咒便蛀空傩力，遑论再对付那些施咒的人。敌人的恐怖，远超想象。可不能再逃避，这些年若非英姐，自己恐也早被复仇焰火吞噬。这次方磊已决意同生共死。

“无兄，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无名无声注视着，方磊笑道：“我打算和无兄喝上几盏，好生饯行。”无名冷一笑踅出门去，正巧与英倩莲相照面。

小厮将桌几拾净了，英倩莲唤方磊来同坐，无名亦在座。英倩莲已向方磊解释了让他和无名去天市垣，是为进一批傩丹，以备不时之需。方磊来坐下，英倩莲说：“你在担心我么？”方磊讷讷。她又笑说：“我还担心你去了不肯回来呢。”方磊抬头正色说：“英姐，我有种特别不好的预感。仿佛再一次尝到那种血腥。这种悱恻不是空穴来风。在我觉醒这种力量后，一切都变了，或许一直在变，只是之前的我懵懂无知。我被你保护得很好。现在，轮到我保护你了英姐！”

英倩莲沉吟道：“你就没有想过要复仇？以你目前的力量，仇人若真找上门来，你能保护我们？从最近发生的事来看，可以想见他们已有所行动。”

“所以……”

“所以如果你去了天市垣，或者说离开镜花缘，对我们而言更安全也说不定。还是说你甘于当一个懦夫，因为害怕敌人的强大，便选择束手就擒！”

留下这些话后，英倩莲同无名悄然离去了。很快方磊也想通了，和英倩莲一道来看如意。如意见了方磊，双颊飞红，碍于英倩莲在场，竟也一时付之阙如。方磊收拾情绪，向如意问当时情况。如意按捺情思，将那天遭遇说了。当夜她自在房间，心里闷得慌，便打开窗格……如意忸怩道着，也只说似被一只蜘蛛叮了一口，然后意识渐渐沉沦，及至不省人事。

“蜘蛛？”回想起诡狼遭螯肢贯身画面，方磊后怕不已；见英姐如意都看过来，应付一笑，把眼前的心事说了出来。当听说他打算去天市垣，如意表现得很潇洒，甚至是欣喜。方磊不太明了如意心思。如意想他此来道别，证明心中有着自己，又如何会不欢喜？她甚至已有预感在不远的未来，方磊就会给她一个交代！

当天，英倩莲为他们安排了一辆马车，两人轻装出发。另一边，进山人马调配也已完成，仅相隔半日，英倩莲又送另一个弟弟出楼。英冠殿言回来时会把樵夫一家带来与百合相认后，便率人马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