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佛寺
梆子声从大道钻入巷弄,一慢两快,远远渗透,赋予官能另一种敏锐。晓得打更人远了,方磊打上灯笼,循着盐块似的石板路,紧巴巴走了一二刻钟。出了城郭,明月躲入郊林,簌簌的洒下黑叶。凉意使灯笼早早灭了,到得这片桃林,方磊却有种故地重游的感触。想是体内觉醒力量的指引,于是凝心运傩,须臾,赫然发现自己金芒覆体,幽幽隐隐。
“这就是傩力?”方磊虽喜,仍旧按捺,循着书中感悟,将一整天的积蓄都爆发出来。不记周天,经脉炁流潺潺,惹得腑脏也酥酥麻麻,恍惚回神,才知周遭发生了震荡,仿若与覆体金光共鸣;余波荡漾,蓦然窥见显露一角的结界内景,试触摸,指尖绽出潋滟,是月的怂恿,他不设防的没入其中。结界将阖之际,一道黑影倏衔尾坠入。
月挂中天,树影遮盖了半片古刹,或使得内堂灯火更明亮了些,明明灭灭,招手一般。进门踅过影壁,方磊踽踽向正堂走去。佛像沧桑,灯火若豆。来得蒲团前,方磊杵了一会,倏尔跪倒,蜷缩卧着,好似流浪猫觅了个好窝。
那刀疤男对这反常举止甚是疑惑。早上也曾跟踪过方磊,且还早一步回得镜花缘,目下这海市蜃楼般的寺庙,使他震撼非小:自恃通读山海方志,了然名家功法,世界势力分布更有过充分调查,此等体验却也头一遭。蓦地,他想起一个多年前便消失于三大垣的流派——无相乘。心下登时犁然,尝闻无相乘结界术“一花一世界”,以为传言失之张皇,如今一窥,果然玄妙。若以傩境而言,封神也不过如此罢。他感想毕,竟不见了方磊;倏忽背后传来寒意,转身见一物朝自己当头打来。他矫健一跳,跃入正堂,警惕的看着方磊。
“果然是你!”方磊攥着烛台,心下其实也疑心这肆号房的住客了。“别误会,我不是坏人!”他说。方磊哂笑,“就你这样,还被抓了现行。说你不是坏人,倒是挺有说服力呵!”
“我便是坏人,你又待怎样?”
这倒是问着他了:秘密既已泄露,想要永绝后患,难不成杀了他?方磊端量着说:“额……如你能在佛像面前诵经,我就当你是好人。”刀疤男嗤了声说:“我可不晓得什么经。”
“我教你。就《静心咒》好了。我念一遍,你也念一遍。”方磊慢慢踱来,把烛台放上香案,清了清嗓:“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罗耶……”见方磊循循然指着蒲团,刀疤男咕咕哝哝,踱来跪上蒲团,慢慢阖眼。
“这家伙竟这么好骗,想是他一生作孽太多,临时抱佛脚罢。好,那我便打救打救你!”忖毕,方磊抄起烛台就要朝刀疤男脑袋砸下,然而手却停在半空,全身更是动换不得。刀疤男收回手,起身向这尊大佛施了个合什礼,转头哂笑道:“就知道小白脸不可靠。哼!江湖可没你想的那么浅。我的针已经封住你的穴道,别说你是只弱鸡,哪怕藏着通天大能,现在也只能任我宰割。”
方磊欲哭无泪,有泪也无声,此刻舌头都似卡住,唯剩得眼神可以求饶。见方磊这般无志气,他索然道:“我可以解开你的穴道,但要是再耍花花肠子,就站到天亮去,晓得不?”方磊用力地眨眼。
制在膻中穴上的银针一经拔出,方磊旋即瘫在蒲团上。刀疤男双手叉腰,在内堂瞅瞅看看,想起手札的事,回身欲问,倏又见那烛台朝面门飞来,只得一把掸开。见方磊“哐哐啷啷”的躲进香案下,他踱两步来,挥起案衣,不见人影,矮身一探,竟教喷出的香灰迷了眼睛。
“你这坏胚!”他有些气急败坏,睨见方磊窜了出去,急得咬牙跺脚,从怀中攫出一颗傩丹咽下,很快眼睛刺痛消却,即追身而去。哪知方磊又探头探脑地踅回来,短暂思寻后翻上案桌,藏于佛像身后。暂时放了放心,一静下来却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冲动了些,正如他不晓得在案衣上留下了脚印。
再探头,那刀疤脸倏地怼到面前,方磊吓得往后一倒。他似笑非笑,跃上案桌,踱来的每一步都发出朽木迸裂声。
“你别过来啊,快断了!”
他犹一步步逼侧,方磊撑着肘后退,直至撞上一面窳败不堪的墙壁,于是信手抓起一个石块扔去,被刀疤男敏捷闪避。
“你就用这东西对付傩师?”
“这家伙莫非在试探我?”方磊心念电转,藏在身后的手也不住扒拉。蓦地几声“叽叽”,便见一只黑黝黝的鼹鼠窜了出来。方磊虽也一悸,刀疤男却更惊吓非常,登时乱踩乱唤,滑稽得很。方磊半点笑不出来,“别跳。快别跳了,断了、断了……”话音甫落,咔嚓一声案桌断裂,佛像旋即砸向两人,当时都以为非死即伤,讵料佛像碎成一滩傩玉,于此同时,一阵夺目光晖将他们淹没……
这颗频闪的光球,缓缓终于恒定。傩玉所蕴含的能量,被这两具饥渴的身体吸收,尤其是方磊,干涸已久的九穴得此甘霖,神格凝聚,体内神力激发到前所未有的境界。他再一次坠入内景,斑斓的光搀扶肉身,唤醒意识,面前神祇般的傩面不再缥缈,反而圣光夺目;或许是补色残像,方磊望见上空盘旋着数种彩色光晕,“这是父亲的傩术么?”于思忖间,一道自发生成的彩虹桥,已托举着他来到傩面灵台前。方磊不觉地伸手去摩挲,九执彩光倏如爆燃,绚烂如烟花,天上炸开,眉心闪烁,各色的记忆联结,传来欢声笑颜,记起族人亲友,再见父母音容。
须臾圣光消却,内景如故。
“我曾在父亲肩上,我曾在母亲怀中……”方磊哀痛逾恒,傩面响应着。此时才明白儿时患病,是承受了这傩面之重,他早已与神缔结了契约。此神缔傩面之灵台处,彩光化为九颗各色的般若舍利,如九曜盘空,构筑起六道轮回。每个般若舍利都有代表一种神力。它们的出现正式奠定了方磊的人之神格。同时神缔傩面所承载的古神意志,让方磊对九嶷玄界的运转规律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催发着找寻新的意义。而他内心的渴望,是回到过去。于是内景开始回溯,回到父亲将神缔傩面移植到自己身上时,方磊选择了拒绝接受,以为这样悲剧就不会发生。然后经历轮回,他却始终流连于自己的家。因他的家族已经被巨大的蛛网所笼罩,阵心的蜘蛛仍嗫嚅螯肢吐丝结网,靠近一分,它便小一分,足够近了,才发现面前的镜子。镜中自己戴着黑如墨玉的傩面,面之上,潜伏着傩印般的黑蜘蛛,目睹它吮血变红,如不断胀大的血泡,终于在傩面上炸裂,血雾让蛛网现行和作用,将傩面切割破碎。
镜中人的脸,熟悉又陌生,自己和父亲因为神缔傩面而重叠。
下一刻,四面八方的傩师,嗜血成性般冲来,阴煞之气顷刻填满整个意识空间,满腔之中也尽是血腥味……
“父亲!”
这声呼喊让内景化作一片白茫茫世界,鹅毛般的雪覆在脸上,他静静躺着,奢求雪的抚慰。胸口渐渐沉重,方磊觉到怀中的人,低头去端详她的脸,有那么一刻误以为自己救下了母亲。
“不,她虽然和母亲一样美。”这女子虽不能动摇他脑海中母亲祥和的形象,但她的恬静面容,使方磊领悟到一种别样的责任。也许是受此面貌感染,方磊慢慢失去力气,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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