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师》第四章 尸心咒

第四章 尸心咒

方磊回房后，抱着这本泛黄的手札一页页翻着，如不明白其名《演神化相》一样，对内容也是一知半解。但仍血脉偾张，他曾亲眼见过那男人如何以一敌十，以一敌百！这定是某种“秘籍”，确实手札所记“运傩法”，让他几能觉到经脉中的涓滴炁流，耽于其中，脑海渐渐浮现一棵图腾般的树，联结被埋葬的经历，进入某种临界状态……“砰砰”敲门声打碎了这份沉浸。方磊摸摸脸扪扪心，唯觉得天色已十分黑了，点着灯后方想起来开门。

“百合姑娘……”方磊并不嘴笨，猛地见了她滴溜溜的模样，一时竟不知如何应付。百合行礼毕，朱唇轻启：“公子。百合能进去说话么？”方磊素来看淡男女之别，侧身相请，先一步来倒上水，百合本欲掇过水杯，却又缩手。方磊干眨了几下，百合颌首无言。

“那天，谢谢你。”方磊讪讪然，又说：“对了，那天你一个人在那干什么？”百合倏下跪道：“公子，要了我吧。百合愿意一辈子给公子端茶递水，绝无怨言。”方磊愕然，沉声道：“这就是你要和我说的事？”百合神色凄然。

“天色已晚……”听方磊就要送客，百合伸手来抓他的敝屣，方磊这才看清她手上的瘀痕。百合只得将前些日子的遭遇都诉诸方磊。晓得是不想被人买去当通房丫头，方磊宽心了不少，来扶百合起身，睨见灯光覆在那凝脂般的肌肤上，鹅颈微颌，眼波低垂，鬓后藏着若隐若现的小巧的耳朵，锥锥的鼻儿，小小的嘴儿，搭配在瓜子脸上美丽且和谐；蓦地脑海浮出那几个姑娘的影迹，她们都花信芳华，都青春貌美，都在同一天自缢身亡。方磊叹道：“你的事，我会和英姐说的。放心，只要你不愿意，没人能强迫你。”百合羞答答颔首，临去时，留下一个眼波。方磊讷讷不言。

送百合去后，方磊又回床上打坐：渐渐能听见窗外虫鸣声，呼吸声，及风吹叶子的簌簌声；也嗅得到花香，木头味，甚至于胭脂香……突然，他尝出一丝诡谲，引发一阵遭人窥视般的寒颤。想檐上猫足已经匿迹，方磊吹灯睡下，一切归于平静。

翌日，方磊早起；楼下小厮们正在整理大堂，他踅踅逛逛，去沁春坊打上一坛子酒，又在集市买了点吃的，出城郭，径往郊外来了。早春三月，阳光和煦温暖。下了官道，方磊觑见阡陌下骑牛的垂髫牧童。便唤他们来，把点心都给了出去，自抱着酒向那青草长成的山丘踱去。

距清明尚有一月，只是心血来潮，想来祭奠祭奠这几个姑娘。方磊记得是英姐亲自操办的后事，让她们合葬在一起，一道来，一道归。对她们方磊不是很熟悉，隐约晓得大抵是与百合同时候来的，在拍卖会筹办那会。迄今不过半月余，竟似也觉得许久，滥觞得物是人非，是琉璃的离去才使得这般善感多愁么？他仍不能明白情爱，有的仅仅是飘零的情愫，种种情绪，或是对吉光片羽的移情，或源于雪泥鸿爪的感伤。终究不免想起许松珀，想起那个男人，想起傩面……

乱绪拌了脚步，方磊走着，脚下赫然出现一个巨坑，一时手擎不牢，把那坛酒滚了下去，好在没摔碎。他下去拾回来，正想破口咒骂那无端之人，忽睨见坑旁土包露出的碑角；当捋去最后一捧土，酒坛无声裂了。

只恨那两放牛娃是哑巴，被拍掉了点心依是错愕无声。方磊跨上田垄，三步并两步往回赶，少顷，一老农提锄追来。方磊踅转回身，老农嗫嚅道：“你是想问那座坟的事吧？”方磊夺一步近前，像只弓身的猫，质问道：“你晓得什么事，据实说来！”他向老农问得详细，但除知得到大抵事发，就剩些细枝末节甚至于怪力乱神。日头正好，老农欲走，方磊忙唤住：“阿叔且住！”老农甫一转身，手里多了几块碎银，“给你娃买吃的。”

回得镜花缘，已有三五桌人在吃早茶，方磊扫视了一圈，踅上二楼。刚到走廊，肆号房门打开了，与这住客打了照面，方磊莫名有些紧张，因是觑他不止面貌丑陋，且似有不善之色。待刀疤男到得楼下，方磊于飘檐上抱手思忖，忽这时，眉心教人戳了一下，抬头见是英倩莲。

姐弟两惯常又久违的一起吃早膳。方磊讷讷无言。英倩莲顾盼过来，说：“没睡好么？”以为他仍为琉璃的事纠结。“我去山那边了！”英倩莲舀粥的手顿了顿，方磊又说：“她们的坟让人刨了。”英倩莲舀满了，把粥递给方磊。方磊转头来问：“你早就知道了么？”她放下碗，尽量淡然说：“不。我不知道。”之后，方磊不说，英倩莲也不问。方磊比往常吃得更多更快，用袖子捋了捋嘴，说：“我问过了，大约发生在七天前。而且，我还发现一个可疑的对象。”话音甫落，英倩莲道：“她们都死了，你还要查什么？”

“她们的坟……”

“那又怎样？”

方磊未曾见英姐这般决然，自己心中何尝不知事非小可，愈如此愈想要承担起责任。却听她道：“小磊！你要还当我是你姐，现在就回房去，往后没我的吩咐，莫要轻易离开镜花缘。”

英倩莲如何会不明白方磊的心情。这些年他虽不多表露，对家人的思念却一刻也未曾停止。当琉璃出现后滥觞得更满了。她不是没有考虑过把一切都告诉方磊。然而那几个姑娘的死让她受惊不小：她们并非自缢，而是死于尸心咒。彼时去得现场，睨见她们脖颈下的赭色血纹，哪怕惊得心颤，也要装作一无所知。她们缘何中咒，坟又缘何被刨，她不知道，也不意知道，甚至不堪设想是否可能冲着方磊来的。

方磊回来闷头想了一会，很快也明白英姐对他的保护，烦只烦天还太亮！

如意说：“哎，你干啥板着一张脸，不知道还以为我来讨债哩。”“我倒是希望你能借钱给我。”见方磊伸手，如意啪一声给拍下去，说：“要钱没有。”方磊回桌倒上一杯水，自己喝了。如意白了白眼，自去翻起空杯，方磊才悠悠给她倒上。空坐了一会，方磊问：“英姐让你来看着我？”“你有那么好看么？”“没你好看。”

“呵呵，倒说了句中听的。好吧，你要钱做什么？”如意用纤指绕着发尾，有点待价而沽的样子。方磊展展眉，将百合的事说了。如意一听，于是把那晚撞见老倌和百合同处一室的事，模棱两可的说了。方磊咬牙切齿骂道：“又是那老家伙！”如意说：“反正老家伙已经走了，你就不用担心她啦。”方磊微微颔首。

接着，方磊把早上去那山丘的事也一并说了，“我想着找人给她们做一场法事。”如意正色道：“我待会就差小明他们去办。”方磊感慨道：“她们的事迹，也许可以编入《列女传》。”如意微微抿嘴，说：“那这只能感动你自己。”方磊问道：“你不感动么？她们视贞洁高于生命！”

“与其说感动，不若说是悲恸。固然……”如意沉吟道：“她们遭受了命运不公。但你有没有想过，清白是我们自己的，不是谁心中的成见。”方磊忽觉得如意如这话题一般朦胧。他讷讷然，如意也无言，在房里空瞪眼一会儿，她回了。

方磊大剌剌躺回床上，睡过饭点，被小明子吵醒：是英倩莲吩咐他把饭菜送来。便吃了，打坐一二刻，又睡下；及至太阳下山，食毕晚餐，方磊早早吹灯。期间如意又来一回，不得见方磊，回去时在走廊上撞见百合。

百合欠身行礼。如意挥挥绢：“又想去找方磊？他睡下了。”百合抿抿嘴：“如意姑娘缘何说‘又’？”如意听了有些吃气，以为百合在讽刺自己吃了闭门羹，于是说：“我知道，你是利用那老倌的事，想接近方磊！”百合瞿然道：“这话从何说起？”“少费心思了。我和他可是青梅竹马。”如意点到为止，拂绢而去。百合释然一笑，亦自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