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面神格》第三章 般若神格

第三章 般若神格

翌日，方磊早起；楼下小厮们已经开始整理大堂，他踅踅逛逛，去沁春坊打上一坛子酒，又在集市买了点吃的，出城郭，径往郊外来了。早春三月，阳光和煦温暖。下了官道，方磊觑见阡陌下骑牛的垂髫牧童。便唤他们来，把点心都给了出去，自抱着酒向那青草长成的山丘踱去。

距清明尚有一月，只是心血来潮，想来祭奠祭奠这几个姑娘。方磊记得是英姐亲自操办的后事，让她们合葬在一起，一道来，一道归。对她们方磊不是很熟悉，隐约晓得大抵是与百合同时候来的，在拍卖会筹办那会。迄今不过月余，竟似也觉得许久，滥觞得物是人非，是琉璃的离去才教自己这般善感多愁么？他仍不能明白情爱，有的仅仅是飘零的情愫，种种情绪，或是对吉光片羽的移情，或源于雪泥鸿爪的感伤。终究不免想起了许松珀，想起那个男人，想起傩面……

乱绪拌了脚步，方磊走着，脚下赫然出现一个巨坑，一时手擎不牢，把那坛酒滚了下去，好在没摔碎。方磊滑入坑中，抱起酒坛，掸着土，正要破口咒骂那无端之人，却倏似意识到什么，急攀上坑来。他遍目环视，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蓦地睨见坑旁土包露出的碑角；来蹲下，缓缓扒拉，当捋去最后一捧土，确实看清上面镌刻的名字，登时怒发冲冠，狠狠地把酒坛摔了！

他跑回田地，喘着气质问那座坟的事，两放牛娃直摇头。“说话啊！”方磊倏地嗄喝。他们讷讷然。方磊大步踏下去，将他们手中点心拍掉，由得他们错愕伤心，自转身跨上田垄，三步并两步往回赶。他于官道口撞见一个老农。见方磊面色不善，老农相让而过。

“哎，你、站住！”老农旋即转身，方磊觑得这相貌，又问：“你可是前方地里那两牧牛娃的爹？”老农颔颔首，欲问何事。方磊断然拂袖道：“晓得放牧附近那片山丘吧……”老农嗫嚅道：“您是想问那座坟的事？”方磊蹙着眉，踱一步近前来问：“你晓得什么事，据实说来！”他向老农问得详细，但除知得到大抵日期，就剩些细枝末节甚至于怪力乱神。日头正好，老农欲走，方磊从怀中抓出几块碎银放他手上，说：“给你的娃买些吃的。”言讫自去了，徒留老农愕在原地。

回得镜花缘，已有三五桌人在吃早茶，方磊扫视了一圈，踅上二楼。刚到走廊，肆号房门打开了，与这住客打了照面，方磊莫名有些紧张，因是觑他不止面貌丑陋，且似有不善之色。待刀疤男到得楼下，方磊于飘檐上抱手思忖，忽这时，眉心教人戳了一下，抬头见是英倩莲。

姐弟两惯常的一起吃早膳。方磊讷讷无言。英倩莲顾盼过来，说：“没睡好么？”以为他仍为琉璃的事纠结。“我去山那边了！”英倩莲舀粥的手顿了顿，方磊又说：“她们的坟让人刨了。”英倩莲舀满了，把粥递给方磊。方磊转头来问：“你早就知道了么？”她放下碗，尽量淡然说：“不。我不知道。”之后，方磊不问，英倩莲也不说。方磊比往常吃得更多更快，用袖子捋了捋嘴，说：“我问过了，大约十天半个月前。刚好就是拍卖会筹办期间。”英倩莲无答。“我发现一个可疑的对象。”话音甫落，英倩莲道：“她们都死了，你还要查什么？”

“她们的坟……”

“那又怎样？”

“英姐！”方磊未曾见英姐这般决然，自己心中何尝不知事非小可，愈如此愈想要承担起责任。在身体产生了那种微妙变化后，方磊无比想将自己听到看到的都告诉英倩莲。却听她道：“小磊！你要还当我是你姐，现在就回房去，往后没我的吩咐，莫要轻易离开镜花缘。”

英倩莲如何会不明白方磊的心情。这些年他虽不多表露，对家人的思念却一刻也未曾停止。当琉璃出现后滥觞得更满了。她不是没有考虑过把一切都告诉方磊。然而那几个姑娘的死让她受惊不小：她们并非自缢，而是死于尸心咒。彼时去得现场，睨见她们脖颈下的赭色血纹，哪怕惊得心颤，也要装作一无所知。她们缘何中咒，坟又缘何被刨，她不知道，也不意知道。英倩莲甚至不愿意设想是否可能冲着方磊来的。

方磊回房后，起先有些儿愤然，很快也明白了英姐对他的保护。他需要有所回馈，需要变强。想通后于是开始打坐运傩；渐渐能感觉到涓滴炁流于九穴交沁，使他耽于自我世界，思绪联结记忆，飘于远方。记得以前似也“死了”好几回，回想躺在地底的感受，恰如此刻身体汲取着领域内的养分，如同树木的光合作用。脑海便也浮现那棵图腾一般的树。方磊睁开眼，起身欲去找英姐，询问那佛寺之所在；却又犹豫了，想她应是不会告诉自己。

忖度之际，门“哐哐”响了，开门见是如意，方磊蹙了蹙眉。如意登时不乐意了，说：“你干啥板着一张脸，不知道还以为我来讨债哩。”“我倒是希望你能借钱给我。”说着方磊伸出手来，如意啪一声给拍下去，说：“要钱没有。”方磊回桌倒上一杯水，自己喝了。如意白了白眼，自去翻起空杯，方磊才悠悠来给她倒上。空坐了一会，方磊问：“英姐让你来看着我？”“你有那么好看么？”“没你好看。”“呵呵，莫要耍嘴。我可有你好看的。”

方磊撇了个哂笑，往外走去，如意先一步来把门掩上。方磊只得踅回床上，大剌剌躺下了。如意来说：“哎，你这家伙怎么这样，客人还在呢。”方磊喃喃道：“都自家人，哪这么多事。别吵我，我要睡了。”“呆子！”如意啐了啐，嗔嗔地回桌上坐着。

空消磨了一二刻钟，来得床边，瞅方磊真的睡了，如意跺了跺脚，小手踅摸，来轻捻起一片肉倏一旋，只听得“芜湖”一声叫唤……待腰肋的疼痛消下，如意早去了。方磊掩门上闩，睡到过了饭点，被小明子吵醒：是英倩莲吩咐他把饭菜送来。便吃了，打坐一二刻，又睡下；及至太阳下山，食毕晚餐，方磊早早吹灯。期间如意又来了一回，不得见方磊，回去时在走廊上撞见百合。

百合欠身行礼。如意挥挥手绢，说：“又想去找方磊？他睡下了。”百合抿抿嘴：“如意姑娘缘何说‘又’？”如意听了有些吃气，以为百合在讽刺自己吃了闭门羹，即欲把话挑明白，明确让她不要与自己争，怎么说自己和方磊也算是青梅竹马。话到嘴边，转念想来又觉得示弱了。便不言语，睨着她，愈觑愈觉得楚楚动人，心中不知气多还是妒多，总之不甚痛快。可叹又胡思乱想方磊或真也喜欢她罢……思寻许多，闹了个拂绢而去。百合睨了睨方磊房门，亦自回了房。

听得梆子一慢两快，方磊直起身，早也用敏锐官能聆听了一圈，知现下天字片区的住客皆已熟睡，便带上一盏灯笼，悄然出了镜花缘；明月当头照，紧赶慢赶，循着记忆，出了城郭。进了郊林，顿生凉意，冷风嗖嗖，黑叶簌簌，幸而灯笼灭掉之前，方磊到得了这片桃林，思忖起前番的奇妙体验，再次运傩，幽幽，竟发现自己身上发着斑斓的光。

“这是傩力？”方磊虽喜，仍旧按捺，循着此前感悟，将一整天的积蓄都爆发出来，不知过去几个周天，便仿佛听到九大穴的流水潺潺，惹得腑脏也酥酥麻麻，恍惚回神，才知周遭发生了震荡，似与前方金光产生共鸣。余波荡漾，他看见短暂露出的结界内景。方磊踱去，伸手触摸，如蜻蜓点水泛起了涟漪，再大胆些，手竟似扎破一层隔膜，没入其中，及至整个身子都融入结界。结界将阖之际，一道黑影倏然衔尾坠入。

月挂中天，树影遮盖了半片古刹，或使得内堂灯火更明亮了些，明明灭灭，似招手一般。进门踅过影壁，方磊踽踽向正堂走去。佛像沧桑，灯火若豆。来得蒲团前，方磊杵了一会，倏尔跪倒，蜷缩卧着，好似流浪猫以为自己藏了身。暗处那刀疤男对这反常举止甚是疑惑。早上也曾跟踪过方磊，且还早一步回得镜花缘，目下这海市蜃楼般的寺庙，使他震撼非小：自恃通读山海方志，了然名家功法，世界势力分布，更有过充分调查，此等体验却也头一遭。蓦然他想起了一个多年前便消失于三大垣的流派——无相乘。心下登时犁然，尝闻无相乘结界术“一花一世界”，以为传言失之张皇，如今一窥，果然玄妙。若以傩境而言，封神也不过如此罢。他感想毕，竟不见了方磊；倏忽背后传来寒意，转身见一物朝自己当头打来。他矫健一跳，跃入正堂，警惕地看着方磊。

“果然是你！”方磊攥着烛台，心下其实也疑心这肆号房的住客了。“别误会，我不是坏人！”他说。方磊哂笑，“就你这样，还被抓了现行。说你不是坏人，倒是挺有说服力呵！”

“那你想怎么样？”

听这般问，方磊也犯了难：秘密既已泄露，想要永绝后患，难不成杀了他？此刻不仅有些无措，还有些害怕，但一想对方可能伤害自己，心下打算先示敌以弱……

“如你能在佛像面前诵经，我就当你是好人。”

“我可不晓得什么经。”

“我教你。就《静心咒》好了。我念一遍，你也念一遍。”方磊慢慢踱来，把烛台放上香案，清了清嗓：“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罗耶……”刀疤男试着也念了几句。方磊循循然指着蒲团，他咂咂嘴竟也依言来；趁弯腰瞬间，方磊抄起烛台朝刀疤男脑袋砸下，然而手却悬在半空，全身更是一动也不能动。刀疤男抱手环胸，在方磊身边绕了几圈，悠然哂笑道：“你这家伙，江湖可没你想的那么浅。我的针已经封住你的穴道，别说你就是只弱鸡，哪怕藏着通天大能，现在也只能任我宰割。”方磊欲哭无泪，有泪也无声，此刻连舌头都似卡住，唯剩得眼神可以求饶。见方磊这般无志气，他索然道：“我可以解开你的穴道，但要是再耍花花肠子，就站到天亮去，晓得不？”方磊用力地眨眼。

制在膻中穴上的银针一经拔出，方磊旋即瘫在蒲团上。刀疤男双手叉腰，在内堂瞅瞅看看，想起手札的事，转头欲问，倏又见那烛台朝面门飞来，只得一把掸开。哐哐啷啷，方磊似已躲进香案下。他踱两步来，挥起案衣，不见人影，矮身一探，竟教喷出的香灰迷了眼睛。

“你这坏胚！”他有些气急败坏，睨见方磊窜了出去，急得咬牙跺脚，从怀中攫出一颗傩丹咽下，很快眼睛的刺痛消却，即追身而去。哪知方磊又探头探脑地踅回来，短暂思寻后翻上案桌，藏于佛像身后。暂时放了放心，一静下来却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冲动了些。正如他不晓得在案衣上留下了脚印。

再一次探头，那刀疤脸倏地怼到面前，方磊吓得往后一倒。刀疤男似笑非笑，跃上案桌，踱来的每一步都发出朽木迸裂声。方磊抬手道：“你别过来啊，快断了！”他哂笑，“我偏要。”他亦步亦趋，在这逼仄空间里，方磊退无可退，直至撞上一面窳败不堪的墙壁。便信手抓起一个石块扔去，被他敏捷闪避，方磊又扒拉，蓦地“叽叽”窜出来一只黑黝黝的鼹鼠。方磊虽也一悸，刀疤男却更惊吓非常，登时乱踩乱唤，滑稽得很。方磊半点笑不出来，“别跳。快别跳了，断了、断了……”话音甫落，咔嚓一声案桌断裂，佛像旋即砸向两人，当时都以为非死即伤，讵料佛像碎成一滩傩玉，于此同时，一阵夺目光晖将他们淹没……

这颗频闪的光球，缓缓终于恒定。傩玉所蕴含的能量，被这两具饥渴的身体吸收，尤其是方磊，干涸已久的九个大穴得到滋润，神格凝聚，体内神力激发到前所未有的境界。他再一次坠入内景，斑斓的光搀扶肉身，唤醒意识，面前巨大的神缔傩面不再缥缈，反而圣光夺目；或许是补色残像，方磊望见上空盘旋着数种彩色光晕，“这是父亲的傩术么？”于思忖间，一道自发生成的彩虹桥，已托举着他来到傩面灵台前。方磊不觉地伸手去摩挲，九执彩光倏如爆燃，绚烂如烟花，天上炸开，眉心闪烁，各色的记忆联结，传来欢声笑颜，记起族人亲友，再见父母音容。

须臾圣光消却，内景如故。

“我曾在父亲肩上，我曾在母亲怀中……”方磊哀痛逾恒，神缔傩面响应着。灵台彩光化为九颗各色的般若舍利，如九曜盘空，构筑起六道轮回。每个般若舍利都有代表一种神力。它们的出现正式奠定了方磊的人之神格。同时神缔傩面所承载的古神意志，让方磊对九嶷玄界的运转规律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催发着找寻新的意义。而他内心的渴望，是回到过去。于是内景开始回溯，回到父亲将神缔傩面移植到自己身上时，方磊选择了拒绝接受，以为这样悲剧就不会发生。然后经历轮回，他却始终流连于自己的家。因他的家族已经被巨大的蛛网所笼罩，阵心的蜘蛛仍嗫嚅螯肢吐丝结网，靠近一分，它便小一分，足够近了，才发现面前的镜子。镜中自己戴着黑如墨玉的傩面，面之上，潜伏着傩印般的黑蜘蛛，目睹它吮血变红，如不断胀大的血泡，终于在傩面上炸裂，血雾让蛛网现行和作用，将傩面切割破碎。

镜中人的脸，熟悉又陌生，自己和父亲因为神缔傩面而重叠。

下一刻，四面八方的傩师，嗜血成性般冲来，阴煞之气顷刻填满整个意识空间，满腔之中也尽是血腥味……

“父亲！”

这声呼喊让内景化作一片白茫茫世界，鹅毛般的雪覆在脸上，他静静躺着，奢求着雪的抚慰。胸口的沉重让方磊觉到怀中的人，低头去端详她的脸，有那么一刻误以为自己救下了母亲。

“不，她虽然和自己的母亲一样美。”尽管不能动摇他脑海中母亲祥和的形象，但她的面容很恬静，始终美好地休憩着，使他方磊领悟了一种别样的责任。“她是英姐？还是琉璃？……”受这面貌感染，连带着方磊失去力气，失去意识，也离开了内景。

斑驳的阳光洒在脸上，渐渐变得火辣。方磊惊厥般醒来，感觉到胸口沉甸甸的，低头来看，恰巧，怀中之人也醒来，他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四目相对，空气凝固一般，某种端倪从此散发。几乎同时刻，都如空脚踩着了红木炭似的，翻起身，分作两边；一人虎视眈眈，一人疑神疑鬼。

刀疤男直指道：“你对我做了什么？”方磊一脸嫌弃，说：“什么做了什么，我还问你呢。”刀疤男磨磨牙，二话不说就冲过来，方磊一惊非小，拔腿便跑，却似鹿羚般一蹦老高，稍加用力，竟有一二丈。别说刀疤男意外，方磊也差点没吓晕，慌乱中幸而抓住树干，才不至摔死。稍定心神，他道：“瞧见了吧，我的实力可不在你之下。你要是再对我意图不轨，呵呵……”刀疤男咬咬唇嘴，朝他突施冷针，方磊也许急中生智，也许慌不择路，手一松从树上摔了下来。

“哎哟，折了，折了，我的腰，我要成残废了……啊……”

听方磊倒在地上哭天喊地，刀疤男蹙眉踱步过来，面色几转，斥道：“叫什么叫？再叫阉了你的……舌头！”方磊愈发嗄声了，说：“杀了我吧，我不活了！……”“你是不是男人啊，这点伤至于嘛……”话音未落，方磊趁其不备，倏地暴起朝他袭去。这偷袭，竟真得手了。方磊早酝酿着，按书中所表，以指点穴，不承想确实封锁了他的行动。刀疤男虽知道自己托大了，但谁又相信，短短一夜，方磊竟脱胎换骨一般，有感他傩境或真在自己之上，心下不由不惊。

方磊兀自绕着刀疤男转了几圈，做出一副似威严也似猥琐的表情，道：“那个……本公子可以饶你一命。你点我一次，我点你一次，咱两扯平。至于昨天晚上的事，你若忘了，我便不计较。毕竟你也堪算武林中的独行侠，败在我这无名小卒手下，恐有失你身份。你道是也不是？”

刀疤男自恨恨的瞪着方磊。

“你这个样子是不想了事咯？好，我便把你的衣衫都扒了，再把你扛到菜市口去。到时候……”

……

方磊越跑越兴奋，觉得自己此刻就算不是世外高人，也堪算个不俗公子。若是别人来评价，眼下他更像只发情的鹿。将要上官道，忽听得蹄声如雷，方磊便一举蹦上路旁的树枝，摇摇晃晃，还是抱着树干站定了。那快马转瞬即至，但见马上之人勒了勒缰绳，骏马张蹄，生生停下了。方磊兀觉得精彩，马上那人却骤地跃起，乘风一般朝自己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