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斯巴克连续体
幸好,一切都逐渐恢复正常了,那毕竟只是一段插曲。虽然我偶尔还会在视野边缘瞥见怪异的幻象,但那不过是疯博士的铬碎片,只在眼角闪现。上周,我在旧金山上空看到了一架飞翼班机,但它几乎已经是透明的了。最近鲨鱼鳍跑车出现得也越来越少了,高速路似乎也小心起来,不再轻易将自己展开,变成有八十条车道的发光怪物——上个月,我开着租来的丰田车,就遇到了这样一条失控的高速路。我知道,这些幻象不会一路跟着我到纽约;我的视觉正在收缩,收缩到只接受单一可能性的波段上。为此我尽了全力,而电视节目帮了我大忙。
我猜这一切都是从伦敦开始的,从巴特西公园路的一家山寨希腊餐厅开始的。当时我在那家餐厅吃午餐,花的钱都记在科恩公司的账上。蒸汽保温桌上的食物不太新鲜,服务员找个装松香葡萄酒的冰桶都要花上半小时。科恩供职于巴利斯-沃特福特公司,这家公司出版大部头的时尚类平装书,大多是些插图本的历史书,介绍霓虹灯广告牌、弹球机、日本被占领时期的发条玩具之类的东西。我之所以去伦敦,是为了拍一组鞋子的广告:加利福尼亚的姑娘们露出棕色长腿,穿上鲜艳的迪高荧光色慢跑鞋,站在圣约翰伍德注释1的自动扶梯上,或是陶亭碧注释2地铁站的月台上,对着我的镜头做出各种欢呼雀跃的动作。广告代理商是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他认定谜一样的伦敦公交系统会让他的网格底尼龙慢跑鞋大卖。他们做决定,我只负责拍摄。而科恩是我在纽约的一个不太熟的旧相识。在我准备从伦敦希思罗机场飞离的前一天,他请我吃了那顿希腊式午餐。他还带了一位时髦的年轻女士,名叫黛尔塔·唐尼斯。这位无甚个性的女士是位小有名气的波普艺术史学家。记得当时,我看到她走在科恩身边,他们头顶上方是一个悬浮的霓虹灯广告牌,上面是一行巨大的粗体大写字母:这里孕育着疯狂。
科恩介绍我们认识,然后向我解释说,黛尔塔是巴利斯-沃特福特最新出版项目的主要发起人,这个项目将图文并茂地阐释她所谓的“美国流线现代艺术”。科恩则称之为“射线枪哥特风”。暂定标题为《气流未来城:从未实现过的明天》。
英国人总是痴迷于美国流行文化中的巴洛克元素,就像西德人痴迷于牛仔和印第安人,而法国人总是对杰里·刘易斯注释3的老电影情有独钟。这一点在黛尔塔·唐尼斯的身上表现得极为明显,对那些连大多数美国人都意识不到的独特美式建筑风格,她痴迷到狂热的地步。起初我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可渐渐地我有些懂了。她的话让我想起了五十年代周日的晨间电视节目。
有时,当地电视台会把老掉牙的新闻剪辑作为补白节目。你拿着一个花生酱三明治,端着一杯牛奶,坐下,听夹杂着静电噪音的好莱坞男中音为你讲述《未来飞车》的故事。故事里有三个底特律工程师围着你那辆笨重破旧、带着翅膀的纳什车注释4瞎打转儿,它会沿着密歇根州一条废弃的公路飞驰,一路制造狂暴的噪音。你从来没见它真正飞起来,可它却飞进了黛尔塔·唐尼斯脑海中的永无之境,那里是放纵不羁的技术狂热者的乐园。她喋喋不休地描述那些三四十年代的“未来主义”建筑物。身处美国城市,你每天都会与它们擦肩而过,却从来不会注意它们的存在:电影院外散发着神秘气息的大遮檐、折扣商店门口皱巴巴的铝片装饰,还有过夜旅馆大厅里摆放的落满灰尘的铬管椅子。这些物件是组成她梦幻乐土的片段,而在冷漠的现实世界里,它们却无人问津。她想让我用镜头把它们捕捉下来。
三十年代,美国出现了第一代工业设计师。在此之前,所有卷笔刀的结构几乎都与维多利亚时期的毫无二致——或许仅多了一条装饰性的花纹。而工业设计师的出现,让一些卷笔刀变得拉风至极,简直像是在风洞里组装出来的。然而许多变化都只是表面功夫,隐藏在流线型铬外壳下的,仍旧是维多利亚时期的结构。换个角度看,这也讲得通。毕竟,大多数成功的设计师都是从百老汇剧院设计转行做工业设计的。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制作舞台布景和各种精美道具,用这些东西去表现未来世界的生活再合适不过了。
喝咖啡的时候,科恩掏出一个厚厚的马尼拉纸信封,里面装满了照片。我看到了守护胡佛大坝的有翼塑像,那些四十英尺高的混凝土塑像就像汽车引擎盖上的装饰物,似乎正毫不动摇地迎接一场看不见的飓风。我还看到了十几张照片,拍的都是弗兰克·劳埃德·赖特注释5设计的庄臣公司总部大楼注释6。赖特的设计堪比早期《惊奇故事》注释7杂志的封面,后者都是由一位名叫弗兰克·R.保罗注释8的画家绘制的。庄臣的员工走进公司大门时,会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保罗喷绘的乌托邦。赖特的建筑总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是专为那些穿白色长袍和透明树脂凉鞋的家伙设计的。我的视线停留在一张极壮观的素描图上,那是一架螺旋桨驱动的客机,它整体上是翼状造型,仿佛一个巨大的、对称的飞去来器,机窗设计在不可思议的位置上。带标注的箭头指明了大型宴会厅和两个壁球室的位置。素描图的绘制时间是1936年。
“这玩意儿不会真的能飞吧?”我望向黛尔塔·唐尼斯。
“噢,当然飞不起来,怎么可能呢,就算有十二个这样的巨型螺旋桨也飞不起来。不过,人们喜欢它的造型,你不觉得吗?纽约飞伦敦不超过两天,一流的餐厅,私人客舱,日光浴甲板,晚间的爵士乐舞会……你看,这些设计师都是民粹派:公众想要什么,他们就设计什么,而公众想要的当然就是未来。”
收到科恩寄来的包裹时,我已经在伯班克注释9待了三天,那三天里,我的任务就是努力让一个呆头呆脑的摇滚乐手显得魅力超凡。想拍出本不存在的东西并非不可能,但相当困难,需要非常出众的天分。虽然我还算不赖,但也不是最有天分的,这个可怜的家伙简直是在挑战我摄影技术的极限。我脱身而出,有些沮丧,因为我的确想出色地完成工作;但我并没有完全消沉,因为我已经拿到了这单活儿的薪酬支票。于是,我决定着手做巴利斯-沃特福特公司的那单新活儿,希望其中极端的附庸风雅之气能令自己振作起来。科恩给我寄来的包裹中有一些关于三十年代艺术设计的书、更多的现代风格建筑的照片,还有一张清单,上面列出了黛尔塔·唐尼斯最中意的五十个设计风格范例,都在加利福尼亚。
建筑摄影往往需要长时间的等待:等待阴影慢慢离开你想要捕捉的细节,等待建筑自己把结构的明暗与平衡关系展示出来。等待的时候,建筑本身就是日晷。我边等待,边想象自己身处黛尔塔·唐尼斯脑海中的那个美国。我用哈苏注释10相机的磨砂镜头框住了几座厂房,它们竟表现出一种阴险的、极权主义的高贵,像极了阿尔伯特·斯佩尔注释11为希特勒建造的体育馆。可除此之外,画面俗不可耐。这些建筑只不过是三十年代美国集体无意识下昙花一现的产物,多半只能在那些压抑破败的街道旁苟延残喘,与落满灰尘的汽车旅馆、床垫批发商店和小型二手车停车场为邻。拍完这组照片后,我又兴致勃勃地赶往加油站。
在唐尼斯憧憬的那个时代的鼎盛时期,人们会让酷明注释12负责设计加利福尼亚的加油站。由于偏爱故乡蒙戈星球的建筑风格,他沿着海岸线来回巡游,建造起一座座表面粉刷着白色灰泥的射线炮台。大多数加油站里都有一座无甚用处的中心塔楼,周围是一圈奇怪的辐射状凸缘——正是该建筑风格的标志性主题。建筑中蕴含着强烈而粗暴的技术狂热,仿佛只要能找到开关,按下按钮,这种对技术的极端崇拜之情就会喷涌而出。我在圣何塞拍了一张照片,仅仅一小时后,一辆推土机开了过来,将石膏、板条和廉价混凝土构成的建筑物夷为平地。
黛尔塔·唐尼斯曾这样说:“请把它当做一个架空的、或然的美国:八十年代从未到来,这些建筑是由破碎的梦想构筑而成的。”
这正是我当时的思维状态:我坐在红色丰田车里,在加油站取景,想表现她令人费解的社会性建筑审美观;渐渐地,我似乎看到了她脑海中那个子虚乌有的美国,在那里,可口可乐工厂像搁浅的潜水艇,五场连播的电影院则像一座庙宇,由某个崇拜蓝镜子和几何图形的失传教派所建。穿行于神秘的废墟之间,我竟对这里的居民产生了好奇。生活在这个失落的未来中,人们会如何看待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呢?三十年代的人憧憬着白色大理石、滑流铬合金、不朽的水晶和锃亮的青铜,然而,那些根斯巴克式科幻杂志封面上的火箭却在夜深入静之时尖啸着降临伦敦城。战争结束后,人人都拥有了自己的汽车——虽然不是带翼的飞车,之前期盼的超级高速公路也修建了起来,然而,天空却因此变得灰暗,废气烟尘吞噬了洁白的大理石,神奇水晶的表面也被腐蚀得凹凸不平……
有一天,我在波利纳斯市郊,正准备拍摄一座酷明风格的奢华军事建筑。就在那时,我穿过了一层薄膜,一层或然率的薄膜。我就那样轻柔地越过了它的边缘,抬头望去,我看到了一架由十二个引擎带动的飞行器,仿佛一个庞大的飞去来器,整体翼状造型,以一种笨拙的优雅姿态,缓缓向东飞去。它飞行的高度很低,我甚至能数清暗银色机身上的铆钉,听到里面传来的爵士乐回响。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基恩。
默文·基恩是个自由撰稿人,涉猎极广,例如得克萨斯的翼手龙、自称遇见UFO的乡巴佬被接触者注释13、坊间传言中的尼斯湖水怪,此外还有更离经叛道的话题——美国公众心目中的十大阴谋论。
“很好,”基恩说道,用夏威夷衬衫的下摆擦拭那副黄色偏振片护目镜,“不过还不完美,可信度差了点。”
“可我亲眼看到了,默文。”我们坐在游泳池边,沐浴在亚利系那灿烂的阳光下。他来到图森注释13是为了等一群退休的拉斯维加斯公务员,这些老头老太的头儿声称从微波炉里收到了来自“他们”的消息。我开了一晚上的车才赶到图森,现在感觉糟透了。
“你当然亲眼看到了,这准没错。你应该读过我写的东西吧?应该领会了我解决UFO问题时常用的万能方案吧?很简单,简单极了:人们……”他小心翼翼地将眼镜架在长长的鹰钩鼻上,用蜥蜴般的眼神盯着我。
“人们会看见……某些东西。人们总是会看到这类东西。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可人们还是会看见。可能是因为,他们想看见。你读过荣格的书吧,应该心里有数……你的情况其实非常清楚:你承认自己一直在琢磨那些不切实际的建筑,沉溺于幻想之中。你肯定嗑药了,对吧?60年代生活在加州的人,有几个没产生过奇怪的幻觉呢?在那些夜晚,你突然发现迪士尼的技术员大军都被服装厂雇佣了,他们把埃及象形文字的动态全息图绣在你穿的牛仔裤上。你还发现——”
“这跟你说的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完全不同。你看到的东西都出现在‘清晰的现实环境中’,对吧?本来一切都很正常,接着出现了怪物,出现了曼荼罗注释14,出现了霓虹雪茄。而你看见的是一架巨大的汤姆·斯威夫特注释14式的飞机。这种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你并没有疯。你明白这一点,不是吗?”他从折叠躺椅旁的破旧泡沫冷藏箱里找出一听啤酒。
“上周我在弗吉尼亚的格雷森县。我采访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儿,她声称自己被一个熊头袭击了。”
“一个什么”
“一个熊头,切下来的熊的脑袋。这个熊头,你知道吗,还在它自己的小飞碟里四处游荡。那个飞碟就像旧茶叶耀上顶了一个车轮盖。熊头上还有两个雪茄头似的发光红眼睛,耳朵后面竖着两根可伸缩的铬合金天线。”他打了个嗝。
“那玩意儿袭击了她?怎么回事?”
“你还是别打听的好,你太敏感了,容易受影响。女孩儿说,”基恩又操起了糟糕的南方口音,“‘它很冷,像金属’。它还会发出电子噪音。她言之凿凿,老兄,这就是集体无意识的直接产物,那个小姑娘就是个女巫,只是这社会没有她施展法力的空间。如果她不是看《仿生人》注释15《星际迷航》之类的电视节目长大的,就不会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那些暗示已经融进她的血管里,她也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后来听说那些UFO狂热分子要带着测谎仪赶过去,我就提前十分钟离开了。”
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痛苦。他小心翼翼地把啤酒放在冷藏箱旁边,然后坐起身来。
“如果你想听更高级的解释,我会告诉你,你遇见了一个符号幽灵。举个例子吧,所有这些被接触者的故事都基于一种渗透我们文化的科幻意象。我愿意承认外星人的存在,但我绝不相信他们长得像五十年代连环画里画的那样。他们是符号幽灵,是从深层文化意象中剥离出的碎片,它们有自己的生命。比如那些堪萨斯的老农夫,他们总说自己看到了儒勒·凡尔纳笔下的飞船。而你看到的是另一种幽灵,仅此而已。那架飞机不过是集体无意识的一次体现而已。不知何故,你注意到了它们。你不要过于担心。”
可是,我真的很担心。
基恩梳了梳他稀薄的金发,起身去听微波炉雷达是否捕捉到了“他们”的声音。我拉上窗帘,躺在昏暗的空调房里,忧心忡忡。一觉醒来,我仍有些心慌。基恩在我的门上留了张纸条:他要乘专机北上,去调查一个残害牛群的传闻(他称之为“残牛”,生造新词是他作为新闻工作者的另一项专长)。
我吃了顿饭,洗了个澡,吞了一粒碎裂的减肥药丸——它已经在我的剃须工具盒里磕磕碰碰待了三年。然后我启程回洛杉矶。
我沿着高速公路开夜车,丰田车头灯射出一道光的隧道,车速太快,我只能看到光线范围内的事物。我告诉自己,大脑休息时,躯壳还是可以继续开车的。似乎有幽灵般的发光植物从眼角长出来,我放松精神,躲避视线边缘的那些古怪玩意儿,它们一定是安非他明和过度疲劳引起的幻觉。但是,我的大脑似乎自有见解,基恩认为,我“目击”的东西一直在我脑海里悉索活动,沿着一个密闭的、倾斜的轨道运行。那些符号幽灵、群体梦境的碎片,在我驾车带起的冷风中旋转而过。不知怎的,这个反馈循环竟然加重了减肥药丸的药效,我看到路边迅速生长起来的植物换上了红外卫星图般的色彩,那些碎片在丰田车产生的气流中四散开来。
我把车停下,关上了车头灯。黑暗中,五六个铝制啤酒罐反射着点点光亮,仿佛在与我道晚安。我不由地想,伦敦现在是几点呢?我想象黛尔塔·唐尼斯正坐在位于汉普斯特德注释16的公寓里吃早餐,她的房间里摆满了现代风格的铬合金雕像和关于美国文化的书籍。
亚利系那夜晚的沙漠无比广袤,月亮也似乎离地球更近了。我久久凝视明月,决定采纳基恩的建议。我不应该太过担心。在这块大陆上,很多正常人每天都会亲眼目睹巨鸟、大脚怪和在空中飞行的炼油厂,而他们过的是我不敢奢望的平凡生活。这些人让基恩忙个不停,一直有钱赚。而我,只不过在波利纳斯瞥见了三十年代流行的幻想之物,我犯不着这么心烦啊!我决定好好睡一觉,这时候,除了响尾蛇和食人的嬉皮士,再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了。我待在我熟悉的连续体里,待在亲切的路边废弃物之间,感到很安全。明天一大早,我要开车去诺加利斯注释17,去拍摄那里的老妓院,这是我多年的夙愿。减肥药丸的药效已经过了。
光亮把我照醒了,接着我听到了说话声。
光线来自我身后,在车里投射出移动的暗影。我隐约听到男女平静交谈的声音。
我的脖子僵硬,眼睛有些干涩,像进了沙粒。我的腿压在方向盘上面,已经失去了知觉。我在工作服的口袋里摸索,好不容易才找出眼镜戴上。
我扭头往后看,那座城市就在我眼前。
那些关于三十年代设计的书就在车尾的后备厢里,其中一本附有几幅《大都会》注释18和《即来之事》注释19的概念图,都是理想化城市的素描,不过所有的东西都打上了方格线。画中的高楼直上云霄,云层之上有齐柏林飞艇的船坞,还有眩晕的霓虹灯塔尖。而我身后的这座城市,简直是素描画放大后的翻版:闪耀的金字形神塔台阶上,尖顶一个接一个地盘旋上升,中央最顶端是一座金色庙塔,塔的周围是一圈辐射状凸缘,就像蒙戈星球加油站里的那种。那些塔形建筑中,最小的也能装人整座帝国大厦。连接塔尖的是高耸入云的水晶路,它们交叉相连,四通八达,银色的流线造型仿佛水银一泻千里。空中布满了飞船:巨大的飞翼班机,飞镖形的银色小型飞行器(有时,水银般的天桥也会优雅地升入空中,加入飞船的舞会),还有一英里长的软式飞艇,以及像蜻蜓一样在空中盘旋的旋翼飞机……
我紧紧闭上双眼,在座位上转了个身。当再次睁开眼睛时,我迫使自己盯着车上的里程表、黑色塑料仪表盘上的浅色灰尘,还有已经装满、快要溢出的烟灰缸。
“这是安非他明引起的精神性副作用。”我睁开眼睛,对自己说道。
仪表盘仍在那儿,还有灰尘和捻灭了的过滤嘴烟头——一切都没变。
我打开了车头灯,动作格外小心,连脑袋都没晃一下。
接着我便看到了他们俩。
他们俩都长了一头金发,站在自己的车旁,那是一辆铝外壳的鳄梨形轿车,车顶中央竖着一个鲨鱼鳍形的方向舵,光滑的黑色轮胎看起来就像小孩的玩具。男人一只手搂着女人的腰,另一只手指向城市。两人都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衣,光着腿,脚上是一尘不染的白色凉鞋。两人似乎都没注意到我的车头灯光。男人的语气有些强硬,说的话似乎很在理,女人不断点头赞同。突然间我感到恐惧,我被完全出乎意料的东西吓到了。我已经有些神志恍惚,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意识到身后的那座城市就是图森,从人们对那个年代的集体渴望中蹦出来的梦幻图森。这是真的,这完全是真的。而我眼前的这对男女就生活在那里,他们让我感到恐惧。
他们属于黛尔塔·唐尼斯的幻想,属于那个八十年代从未到来的或然之境。他们是梦幻的子嗣:白肤金发,眼睛大概也是蓝的。他们无疑就是美国人。黛尔塔曾说过,未来最先降临美国,但最终与之擦肩。但在梦幻的心脏之地,未来不会消失。在这里,我们生生不息,以梦幻的逻辑继续生活。这里的人不知何为污染,不知化石燃料是有限的,不知对外战争也可能失败。他们一无所知、体面而幸福,对自己和世界都无比满意。这梦幻中的世界,就是他们的世界。
在我身后的那座不夜城里,探照灯扫射天空只为了取乐。我想象他们聚集在大理石铺地的广场上,井然有序,机智敏捷。我看到他们明亮的双眼中饱含热爱,他们热爱灯火通明的街道,热爱银光闪闪的车辆。
在那里,希特勒青年团注释20鼓吹的花言巧语竟都成了现实。
我发动引擎,将车缓缓向前开去,直到车前的保险杠离他们只有三英尺,他们仍对我视而不见。我摇开车窗,想听清男人讲了些什么。他的谈吐光鲜而空洞,就像商会宣传手册上印的漂亮话,可我知道,他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
“约翰,”我听见女人说,“我们忘了吃营养片。”她按了按腰带上的什么东西,里面弹出两片颜色鲜艳的小圆片。她将其中一片递给男人。我不停地摇头,觉得面部肌肉抽搐。我退避开,将车开回高速路上,朝洛杉矶方向驶去。
途经一个加油站,我停下来给基恩打电话。这是一家新建的加油站,糟糕的西班牙现代主义建筑。基恩刚刚探险回来,似乎不怎么在意这个电话。
“对,是有点古怪。你不是在到处拍照片吗?倒不是要你公开照片,不把照片洗出来更能给你的故事增添一点儿惊悚色彩。”
可我该怎么办?
“多看电视,特别是游戏节目和肥皂剧。去看色情电影,看过《纳粹性爱汽车旅馆》吗?这里的有线电视台播这个片子,简直糟糕透顶,正是你需要的。”
他在胡说些什么?
“不要再大声嚷嚷了,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个行业机密:真正糟糕的媒体节目能帮你驱走那些符号幽灵。这方法能搞定那些整天喊着看见飞碟的家伙,肯定也能解决你的未来装饰艺术幻觉。试试吧,试试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接着,他恳求我挂电话,理由是他早上和选举团还有约。
“和谁?”
“拉斯维加斯来的那些老家伙,跟微波炉过不去的老头老太。”
我打算往伦敦打一个对方付费电话,找到巴利斯-沃特福特公司的科恩,然后告诉他,他的摄影师已经在这片迷离时空中待得太久了,必须离开了。最后,我用咖啡机泡了一杯难喝到难以置信的黑咖啡,钻回我的丰田车里,开往洛杉矶。
洛杉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我在那儿待了两周。那里完全是唐尼斯钟爱的地方:太多不切实际的东西,到处潜伏着梦幻的碎片,等着我上钩。有一次,我差点出了车祸,那是在迪士尼乐园附近的立交桥上,车道突然像折纸戏法一样伸展开来,措手不及的我在十几条车道间迂回前行,水滴形的鲨鱼鳍铬合金跑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更糟糕的是,我又看见了之前在亚利系那遇到的那对幻象男女,而在好莱坞,这样的人到处都是!
我雇了一个意大利导演,为了生计,他接一些在暗室里洗照片、在泳池旁安装露台的活儿。他把我为唐尼斯拍摄的所有照片底片都冲洗了出来。我自己压根儿不想看那些东西,不过,它们似乎对这位李奥纳多老兄没有什么影响。他取出照片后,我像洗牌似的快速浏览了一遍,检查无误后就把它们封好,走航空邮件寄往伦敦。接着,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去了一家正在放映《纳粹性爱汽车旅馆》的电影院,可从头到尾我都闭着眼。
一周后,我在旧金山收到了科恩发来的祝贺电报。黛尔塔爱极了那些照片。他很欣赏我“投入”的工作态度,还在电报中说非常期待再次与我合作。那天下午,我又在卡斯特罗大街上看到了一架飞翼机器,只是有些模糊,好像只出现了一半。我连忙冲进了最近的报刊亭,抓起我能看到的所有关于石油危机和核能风险的报刊。就在刚才,我决定买张机票去纽约。
“我们生活的世界就像地狱,对吧?”报刊亭老板是个黑瘦的男人,一口烂牙,头上明显戴着一顶假发。我点点头,从牛仔裤里掏出零钱。我迫切地想找一张公园长椅坐下,赶紧把自己淹没在这个恶托邦注释21般的真实世界中。“不过这还不算最糟,是吧?”他又问。
“说得对,”我回应道,“其实,完美无缺的世界或许更可怕。”
他目送我沿着街道离开,我的手里还握着一把报道各式灾祸的报刊。
梁涵 译
圣约翰伍德(St.John’ss Wood),伦敦西北部的富人区。
陶亭碧(Tooting Bee),伦敦南部旺兹沃思区地名。
杰里·刘易斯(Jerry Lewis,1926-),美国著名喜剧演员、电影编剧、导演,以滑稽热闹的表演著称。
纳什车(Nash),20世纪上半叶风靡美国的本土汽车品牌。
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1867—1959),美国建筑师、室内设计师、作家、教育家,是20世纪上半叶最有影响力的建筑师之一。
庄臣公司总部大楼(Johnson Wax Headquarters),建造于20世纪30年代,是现代装饰艺术风格的典型建筑。1976年被列为美国国家历史名胜。
《惊奇故事》(Amazing Stories),史上第一份专业科幻杂志,由美国著名科幻杂志编辑雨果·根斯巴克(Hugo Gemsback,1884-1967)于1926年创办。
弗兰克·R·保罗(Frank R.Paul,1884-1963),美国著名科幻插画家。1926年至1929年间,保罗受雨果·根斯巴克邀请,为《惊奇故事》绘制了三十余幅封面插画,几乎定义了当时的美国科幻画的格调。
伯班克,加利福尼亚州城市。下文的圣何塞、波利纳斯均为加州城市。
哈苏(Hasselblad),瑞典高端胶卷照相机生产商。
阿尔伯特·斯佩尔(Albert Speer,1905—1981),德国建筑师,曾在纳粹德国时期担任军备和战时生产部长。斯佩尔主持设计了位于纽伦堡的齐柏林场体育馆,纳粹党代会曾数次在这里召开。
酷明(Ming the Merciless),漫画《飞侠哥顿》(Flash Gordon)中的反派人物,蒙戈星球的邪恶君主。《飞侠哥顿》由美国漫画家阿莱克斯·雷蒙德(Alex Raymond,1909—1956)于1934年创作。
被接触者(contactee)自称曾与地外生物发生过接触,例如声称自己被飞碟劫持过等等。
图森(Tucson),亚利系那州南部城市。
曼荼罗(mandala),印度教和佛教中象征宇宙的图案。
汤姆·斯威夫特(Tom Swift),系列青少年科幻冒险小说《汤姆·斯威夫特》中的主人公,一个少年发明家。该角色由美国小说家爱德华·斯特拉特迈耶(Edward Strate-meyer,1862—1930)创造。该系列小说长盛不衰,第一系列于1910年至1941年出版。
《仿生人》(Bionic Man),一部美国科幻电视连续剧,于1974年至1978年播出。主要讲述了一位植入仿生肢体器官的前宇航员为政府特工部门服务的故事。
汉普斯特德(Hampstead),英国伦敦西北部的旧自治市。
诺加利斯(Nogales),亚利桑那州最大的边境城市,与墨西哥接壤。
《大都会》(Metropolis),拍摄于1927年的德国科幻电影。大都会表面富丽堂皇、高楼林立,而黑暗地下城中工人日以继夜地修建、维护城市赖以运转的庞大机器。该片2001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人世界文献遗产。
《即来之事》(Things to Come),拍摄于1936年的英国科幻电影,兼具精妙的布景道具与深刻的主题探讨,反映了20世纪30年代西方人对未来的设想。改编自威尔斯的小说The Shape of Things to Come。
希特勒青年团(Hitler Youth),1922年至1945年间纳粹党设立的青年组织。
恶托邦(dystopia),指与理想化的乌托邦社会相反的、极端恶劣的虚构社会形态,亦指反映这种社会形态的文学类型。